黎洲,青芜城外。
天光微亮,薄雾贴着草地行走,漫过几处土坡,没入林间。
两只尾羽细长的鸟从树梢展翅落下,啄食着掉在树下的果子。忽然从林子外围传来沙沙声,鸟儿警觉地飞回枝桠间,打量着走入这片树林的陌生人。
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看身形只有四五岁,发色比寻常人更浅,乱蓬蓬披在肩头,衣裳已经破旧不堪,连避寒都不能完全做到。草尖犹带露水,拂过他的脚踝,悄悄沾染湿意,虽已进入春三月,可清晨依旧寒冷,他穿着单薄的破衣裳却面色如常,行动敏捷地在林地中寻找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从枯叶底下捡起一根木棍,木棍粗细匀称,握手处并不粗糙,似乎被磨过,显得轮廓平滑。他放在手上掂了掂,随即双臂向前摆出持剑的姿势,开始挥剑。
木棍破空的声音平稳地传来,一下,两下……挥舞木棍的孩子手臂细瘦,让人担忧会不会一阵风就把他吹倒了,然而他却把挥剑的动作做得既标准又稳当,就好像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一样,不见丝毫偏斜。
不过他只练最基础的剑招,却连不成一套连贯的剑法。
直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他才呼吸紊乱,意犹未尽地停下。
感受到从手臂处传来的酸痛感,李朝溪向上摊开掌心,已是红彤彤一片。几个新旧交叠的血泡散落其上,被三月清晨的风一吹,又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意。
李朝溪幽幽地叹了口气:“还是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过快的呼吸,随后将木棍又放回原来的枯树叶下,拍掉手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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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亮了,隔着墙壁,原本安静的城内传来轻微声响。李朝溪站在墙下,仰头望去,古朴厚重的青灰色墙砖犹如天堑般漠然矗立于此,使人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从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每每望向这座巨大的仙城,他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眼睛一闭一睁,又会重新回到那绝望的处境中。
收回目光,暂时将脑内纷乱的思绪赶走,李朝溪蹲在面前狭小的洞口前。
这是他五天前发现的,狭长的通道有一部分埋在了地下,非人力造成,而是动物挖的地道,凭他如今的身形勉强能钻过去。城内人多眼杂,几座城门都有守卫,自从发现这个通向城外的隐蔽出口后,每日清晨他都会悄悄跑到那片树林中练习剑术。
李朝溪将衣裳袖口束紧捏在手心里,抿住嘴巴,趴下身钻进被杂草掩盖的洞口。
地道里满是泥尘枯草和锋利的碎石子,他在往前爬的过程中感觉到小腿传来被石子划伤的刺痛,李朝溪没太在意。石墙的厚度比他曾经去过的任何一座城的城墙都要厚,因此地道的长度也不算短,片刻后,他才看见洞口另一端的光亮。
随着光亮传来的,还有几道声音——
有人在城墙边!
他顿时停下一切动作,呼吸放轻,凝神注视着上方洞口的亮光。离城墙不远处有几人正在交谈,言语中被他捕捉到“蕙山”“历练”几个词。李朝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其中一人低喝道:“何人在此!”
他一惊,只见白光倏然闪过,眼前的杂草被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剑光削走了。随着尘埃碎石飞扬,洞口暴露在来人眼前,李朝溪眯起眼睛,只看清那人半截衣裳。青色的,隐有暗纹浮动。他的心脏极重地跳动一拍,抬首看去,一个面庞冷峻的中年男子持剑站在洞口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时叔,怎么了?”稍远些的地方有人正在询问,是个年轻的声音。李朝溪瞥见一架围着青色纱幔,同样绣着暗纹的车辇,纱幔后有个模糊的身影,随后视线就被眼前的中年男子挡住。
那人走到车辇边上,微微躬下身恭敬地回复:“无事,少主。是个钻洞的小乞丐。”
纱幔后的人还未说话,车辇另一侧抱剑而立的少年就蹙眉说道:“青芜城也该好好修整了,连城墙都如此破败,难怪平常大家宁可绕路也不想……”
“阿潼,慎言。”那被称为少主的人严厉地打断他的话,又对中年人说道,“无事就好,不要为难他,我们也该走了。”
中年人应下,又向身后年纪较小的侍从吩咐了几句,侍从转身沿着通往城内的路走去。
抱剑的少年人平白被训诫,脸色不算很好,瞥到李朝溪还在地道里趴着,便朝他这里迈开脚步,又蓦地停下来,嘀咕了一句算你好运。李朝溪抬眼,一双蜜色眼瞳直直看向少年,故意冲他露出孩童特有的带着傻气的笑脸。收获对方一个意料中的白眼后又低下头,听着脚步声离他远了,这才提起一口气,趁人不注意飞快地从地道内挣脱出来,钻进一条与刚才侍从离开的道路不同方向的小路,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喂!你跑什么啊!”李朝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他暗想,不跑才怪。
他越跑越快,在小巷里七拐八拐,脚下的步法让人眼花缭乱,霎时就消失在逼仄的巷道里。若此刻有人,定要惊呼一个小乞丐怎么会跑得如此快?
呼啦啦的风声掠过耳边,两侧低矮而层叠的屋室犹如杂乱无章的棋盘,而他则在其中穿梭,如鱼在水。过了片刻,他轻车熟路地从一条窄道里钻出来,眼前顿时开阔起来,是一条称不上整洁,但还算有秩序的街道。李朝溪长舒一口气,贴着墙壁缓缓地坐下,等待心跳平复。
迷踪步是他如今唯一能够使用出来的招数了。他想,幸好他早就把附近的路摸透了。
他对青芜城以外的地方仍然一无所知。在城墙下见到那中年剑者时,直觉在脑海里疯狂警示,仅仅是被注视就让李朝溪觉得身体无法动弹,虽然在那人确认他没有威胁之后,被压制的感觉就消失了,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
那一瞬间李朝溪觉得自己连砧板上的鱼都不算,那人如果对他起了杀心,是不可能让他逃走的。
在过于强大的实力面前,他只是蝼蚁。
恐惧犹如黑色潮水,后知后觉地将他的心脏浸湿浸透。这个结论几乎使他浑身战栗,李朝溪咬紧牙关,只听见脑子里嗡嗡作响,很快有大片的火焰从他视线边缘一路侵蚀,烧得他魂魄如被割裂般剧痛不止,再也无法压制住那段惨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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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那应该被称为前世的记忆了,李朝溪确确实实死过一次,死于一场针对他的谋杀。
一个月前,他还不是青芜城中的小乞丐,而是江湖第一剑客门派,垂杨山庄的继承人、赫赫有名的少庄主。
李朝溪是剑术天才,即使生在垂杨山庄这种百年剑术世家,强者遍地如云的地方,他也是其中最突出,最拔尖的。四岁练剑,十五岁击败叔父坐上代表武林中实力最强的那个位置,从此云游四方,只在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上出现,然后一剑将挑战者打下去。
年少成名,他也曾是被人吹捧的对象,却忽视了深藏于这些溢美之词背后的丑陋心思。那些由利益交织而成的蛛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言地聚合在一起,最后将他包围吞没。
垂杨山庄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李朝溪则是被几十个江湖高手围杀而亡,年仅二十五岁。
到死也不知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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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儿回来了?”一道森冷嘶哑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李朝溪怔了怔,才得以从回忆中脱身而出。
一个老乞丐在他右手边坐下,揉着空瘪的肚子打了个哈欠,浑浊的眼珠转动,瞥了他一眼。他灰白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像一堆干枯的杂草,面似靴皮,无端让人想起严冬里挂在墙上的风干腊肉,嘴角天生下撇,是一副刻薄的苦相。
“我……”李朝溪犹豫片刻,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越来越近。
此刻路上行走的人还不算多,因此这阵声音显得尤为清晰。有人侧目看去,视线触及那群清一色穿着浅青色绣暗纹法衣,携剑佩玉的年轻弟子,下意识便向后退了几步。
有人窃窃私语,青衣柏纹,这不是谢家的弟子吗,怎么会出现在青芜城?
“听说蕙山最近有异动,看他们走得这么急,应是被派去历练的。”
“眼瞧着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这就能出去历练了?真是后生可畏……”
“大家族自然不一样。”
纷纷的议论落在这群弟子耳中,脸上却没什么变化,似乎早已习惯了人群的注目,只当做没听见般继续赶路。
而李朝溪在看见他们的瞬间,就将头埋进了臂弯里,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那群青衣弟子最前头带队的人,俨然就是刚才在城墙边,被中年剑者吩咐办事的那个侍从!
虽然他从地道里钻出来的时候侍从已经往城内走去了,但为保万一,还是不能让自己被发现。
大家族子弟都骄矜,这一点李朝溪很清楚。刚才那个抱剑的少年被他落了面子,若是被他们认出来,还不知会怎样,毕竟他现在只是个小乞丐,就算死了也没人在意,李朝溪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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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群人从他面前走过,李朝溪才松了口气。
“……排场真大。”老乞丐嘀咕了一句,李朝溪抬头,看见他脸上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阴沉沉的神色。
他心中一动,却深知这是不能好奇的,便岔开话题道:“您到这里来,等一下爷爷就要发现了。”
话音方落,便听见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小巷的出口传来:“老孟,你又来打什么鬼主意?”
老乞丐转头,呵呵冷笑:“自然是来看你这老鬼死没死。”
“小五,过来。”李朝溪闻言扭头,果然看见一个身穿葛衣但拾掇得还算整洁的老头向他招手。
看着李朝溪走到他身侧,和几个年纪相似的小乞丐站在一起,他拢了拢手臂,将他们挡在身后。李老头沉着脸,冷冷盯着老乞丐:“你的事我管不着,但是别扯上这条街的孩子。”
“你都快死了,还能护他们到几时?”老乞丐笑得邪气森森,李朝溪身后的一个小女孩悄悄攥住了他的衣角。
他环视一周,见几个孩子都面露惧意,不由分神思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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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乞丐似乎姓孟,常年在另一条街上行乞,但自从李朝溪醒来,他便会时不时过来和他说话。收养他和另外几个小乞丐的老头姓李,和孟老头十分不对付,每次见他过来都会大吵一架。
据他听来的传言,孟老头刚来青芜城时并不是乞丐,反而是个颇有本事的卦师,只是不知为何给人算出的卦象都是大凶,还时常疯疯癫癫不甚清醒,挨过好几次打。后来就无人再肯光顾他的生意,没了收入,他便沦落至街边行乞。
他的举止太过反常,就算冲着人笑也是一副瘆人的模样。别说孩童,就连路过的大人也对他敬而远之,生怕他给自己算出个凶卦,晦气得很。
李老头大概是唯一敢与他争吵,还能吵赢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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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过神,一场争执已结束,孟老头脸色阴沉,瞥了李朝溪一眼,随后慢吞吞地走了。
李老头脸色也不算好,挥挥手让身旁的几个小乞丐各自散开,只留下李朝溪一人:“小五,那催命鬼跟你说什么了?”
李朝溪连忙摆手:“他只问了我一句从哪回来,我还没说什么您就来了。”
听他这样说,李老头放心了几分,但很快便从他的回话中觉察到什么:“你又跑去城外了?”
李朝溪动作一滞,随即点了点头。
李老头嘴角微动,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乎想对他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脑袋要他万事谨慎。
察觉到他的退让,李朝溪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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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李老头喊他小五,但李朝溪已是所有小乞丐里年纪最大的了。被李老头收养的孩子都按年龄顺序排名,李朝溪前头的四个孩子,一个夭折,两个长大后找到了谋生的活计,还有一个离开了青芜城。
离开的那个,听说是被路过的修士挑中收做徒弟,求仙问道去了。
第一次听到这则不算隐秘的消息时,李朝溪不动声色地将这四个字咀嚼了很久,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寻求长生的修仙之人。
——而他没有在围杀中死去,反而来到这里,也一定与修仙之人有关联。
刚醒来的那几日,李朝溪曾偷偷在河水中瞧见过自己的容貌。他原以为自己是占据了这副小乞丐的身体为己有,可那倒映在水中的面孔分明是幼年时的他自己,甚至连颈侧的小痣都和上辈子的一模一样!李朝溪当下就惊了一身冷汗出来,还以为自己早已身处地府,只是恍然未觉罢了。
之后数日他都过得昏昏沉沉,神魂摇荡,叫仲春的夜风一吹竟发起热来,烧得梦魇不断,时而梦见幼时跟着师傅练剑,时而梦见垂杨山庄满地刺目殷红,继而烈火吞噬。若不是李老头及时背着他往药庐跑,恐怕这条多出来的命也要被烧没了。
李朝溪试着回想,却已经对上辈子最后那天的记忆模糊不清,像无数滴雨水蒙蔽双眼,又在他仔细辨别时蒸发不见。
他只记得浓烟滚滚,大火烈烈,以及一片忽然闯进他视野的青色衣袂。
青色的……
李朝溪又想起先前遇到的谢家子。
头疼得很,李朝溪有些苦恼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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