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从矮巷一角的破屋中醒来时，天上正飘着雨丝，几滴水珠飞溅，落在李朝溪的眼皮上。
或许是日有所思，他竟然梦到了前世临死前的画面。一个模糊的青衣轮廓站在他面前，身后的树林漆黑无比，而晦暗的天空尽头，是犹如蛛网的雷柱，正迅速朝他们的方向蔓延开来。李朝溪失血过多，意识早已昏沉，一片混沌中青衣人略微向前俯身，似乎与他说了什么，他在梦中拼尽全力想要分辨，却始终听不清那人的话语，最后才怔怔惊醒。
阴云蔽月，料峭轻寒。后半夜冰凉的空气早已灌满这间破陋的屋室，几个小乞丐睡着睡着便挤到了一处，只剩李朝溪一人独自蜷缩在漏雨的窗下。
心跳声剧烈到连同胸腔都在微微颤动，在一室寂静中格外让人无法忽视。李朝溪悄悄地挪了地方，然而地气潮湿，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雨水滴答声间歇响起，李朝溪的思绪逐渐清明，回想起梦中的场景，他直觉那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可他始终记不得青衣人的面容，也记不得那人说了什么话，那段记忆仿佛一卷浸在水中的画轴，其上斑斓的色彩不断脱落，他却无可奈何。
一阵风钻入后颈，李朝溪拢了拢衣领，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段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记忆，兴许是被人使了手段不想让他记得的，否则纵使他如今身处异域，临死前发生的事情那样深刻，岂会浑浑噩噩一个多月还无法厘清？
想明白这些，他便不再去纠结能不能记起更多的事了，既然是人为，料想那助他死而复生的修士不会是大发善心攒功德，只是像这样无功而禄，也不知日后需要偿还的代价有多大。
李朝溪心想，有人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他便不会知恩不报。再说如今身份低微，年纪也不过是个六岁稚童，做什么都不方便，这些事以后再考虑也不迟……他现在迫切地需要知道，如今他身处的地界与前世是否相通，还能否回去？若能，又需要什么条件？李朝溪隐隐感觉到，他的问题或许只有修士可以解答，可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开口，况且他也没有认识的修士。
心中好似被风吹起了一点涟漪，露出水面下的石头，一个朦胧的想法渐渐升起来，却又被水波遮盖住。他慢慢地想，如果哪天他得到了解答，当答案不能与心中所求重合时，他真的能接受吗？
湿漉漉的空气犹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他笼罩其下，让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惶然。凡人的力量太过弱小，他只怕自己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像上辈子临死前那样。
李朝溪抱紧胳膊，数不清的疑问不受控制浮出水面，才因为想通临死前的记忆缺失是怎么回事而稍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开始重新聚起阴云。望着被风吹开吱呀作响的窗角，李朝溪不自觉又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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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到天明，眼见天光亮了些许，李朝溪还是没有睡意。他起身推开门，灰沉沉的街道还在酣睡中。乌云散去了些，雨早已停了。
不远处传来声响，李朝溪扭头看去，一个披着破旧蓑衣的身影慢悠悠向他走过来。又是孟老头，他皱了皱眉。
“昨天和前天，你也是这个时间醒的。”他也不在意檐下被雨水打湿的地面，随意地坐了下来，“这么早去城外干什么？”
他果然知道。
老头邪乎得很，李朝溪紧了紧牙，悄悄在心里骂道。细想起来，在他从青芜城醒来的第一天，这老乞丐就盯上了他。他平常举止疯癫，和李朝溪说话时眼底却一片清明，显然是装疯！
见李朝溪不搭理他，孟老头也不生气，兀自咧了咧嘴：“李耘河那老鬼也算你半个长辈，竟不知提醒你少去城外。”
李耘河正是李老头的名字。
不过这倒是冤枉，李老头在他第一次出城时就跟他说过，但是李朝溪没听，后来李老头也就没再阻拦。
“那您又为何如此关心我？”
孟老头哑着嗓子呵呵笑：“小孩子还是傻一点好，太聪明容易遭祸。”
“就像孟爷爷您一样？住附近的人都以为您已经疯了，既然您也是装傻，那便是在躲什么人吧？”李朝溪顿时感到一阵烦躁，对他这没完没了的兜圈子已是耐心耗尽，没多想便把话抛了回去。反正这老乞丐也看出他和其他孩子不同了，一味缩在壳里没有意义，于是这话便重了些，呛人了些。
不料听完这话，孟老头盯了他半晌才眯着眼睛道：“要不是给你连算三卦都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还真以为你这小娃娃被什么老不死的东西夺舍了。”
李朝溪一怔，没接话。
“要装傻，就装得像一点，刚才的话不要对别人说了。”孟老头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我不姓孟，别喊我孟爷爷。”
李朝溪下意识问他：“那您姓什么？”
“不是说了么，有些事别问，有些话别提，”孟老头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小心遭祸。”
话毕，他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站起身走了出去。那身仍在滴水的蓑衣显得有些多余，可没过多久，又一场大雨倾盆。
李朝溪一瞬不瞬地盯着孟老头的背影彻底从巷尾消失，心弦忽地一松，不由得生出劫后余生之感。不论何时切忌冲动，这是他学剑时长辈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李朝溪向来做得很好，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恐怕发生在谁身上都会让人惊惶不安，他忍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无法压制内心的戾气。
逐渐变大的雨声遮掩了不停翻滚的思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复默念慎重行事，须臾又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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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哥……你在跟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轻飘飘的声音。李朝溪转身看去，屋前立着一扇残破的门板，门后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怯怯地望着他。
她没有寻常这个年纪小孩的婴儿肥，巴掌大的脸庞上几乎没什么肉，所以愈发显得眼睛大，眼中不安的情绪也能被轻易捕捉到。
同为李老头收养的孩子，她就排在李朝溪后头，李老头喊她小六。小六在这几个小乞丐中存在感不高，甚至很容易被忽视，大概是因为她脾气好、不会争抢，性子又很胆怯——昨日清晨李老头和孟老头吵架时，悄悄抓住他衣角的正是小六。
李朝溪想了想，走过去，将声音压得很轻：“没谁，你怎么醒了？”
她似乎放松了点，同样小声地回答：“雨下得好大，我被吵醒了。”
顿了顿，她又继续问：“小五哥，刚刚我好像听见孟爷爷的声音了……是他来了吗？”
李朝溪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听见了孟老头的说话声。他知道这些孩子都怕这个老乞丐，但小女孩似乎格外惧怕，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敏锐地察觉到。
联想到孟老头的卦师身份，李朝溪不由得开始猜测小六有什么特殊之处。
小六见他迟迟不答话，又喊了他一声，李朝溪这才回神：“没事的，孟爷爷只是路过，看见我一个人在外面才过来打了个招呼，现在他已经走了。”
“这样啊。”她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年幼的小女孩还听不出他话语中被遮掩过去的部分，这幅完全信赖自己的模样让李朝溪默然了一瞬，随即抬手，带有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她的头。
“时辰还早，再回去睡会儿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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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日，雨水不断。
被骤然折返的寒意浸泡着，路上行走的人愈发少了，商贩也都懒懒散散的。李老头和他收养的几个小乞丐无事可做，便一味在屋子里躲雨。
李老头的腿有旧疾，一到阴雨天便会发作，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地气寒冷，李朝溪和其他小乞丐将屋内所有衣物棉被都铺在一起，让李老头躺在上面，可情况也没有太大好转。
李耘河平日里对几个小乞丐很好，光看他面对孟老头时护着孩子的模样便能知道。这些小乞丐都是被人遗弃在青芜城或失去亲眷的孤儿，被捡来时年纪还小得无法独自生存，若是没有遇到李耘河，说不定就活不下来了。因此看到爷爷病痛缠身的样子，小乞丐们情绪都很低迷。
李朝溪在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不自觉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眼巴巴看着他，叫人心里闷闷的。最后他还是和李耘河商量着是否该去一趟药庐。
李耘河只说这是陈年的顽疾，别的什么都问不出，李朝溪见他态度强硬，也不愿意喝药治疗，便只能指挥小乞丐们往他腿上多盖点被子。
如此将养几日，天气放晴，李耘河就不像前几日那样疼得不能下地了。趁天好，小乞丐们把他搀到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虽说不知是否有用，李老头也乐呵呵地由着孩子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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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连绵大雨过后，气温也随之升高些许，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终于减轻了多日的沉闷。李朝溪的思绪也放松了，这几日无法出城练剑，他在闲暇时回想上辈子练过的剑谱，所幸都还记得，便只能先一遍遍在脑海里过招。
身旁，李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等再攒点钱就把屋顶修一修，连日下雨，漏水漏得到处都是，已经快无处落脚了。
他正说着，忽然就没了话音，李朝溪疑惑地看去，却见李耘河脸色不好，直勾勾盯着从不远处走来正要路过的几个修士。
一行人瞧着很年轻，身穿统一的烟灰色道袍，由于赶路而显得有些蔫巴，此时正止不住地抱怨着。
“好不容易出门历练一趟，偏赶上陵云城传送阵维护期，真是倒霉。”
“这青芜城如此寒酸，真供得起传送阵吗？”
领队的人倒还算镇定：“都已经进城了还说这些作甚，难道有更好的方法么？”
身后跟着的几人里明显有两个面色不虞，正要开口反驳就被队伍最后面的人拦住了，他朝两人摇摇头，又转头看向领队的修士：“师兄的判断一向准确，我们都听您的。”
领队者嗯了一声：“先休整两日，后天离开。”
听到可以休息，一群人终于放松了些，刚才说话的那人也松了口气，接着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一道目光直白地落在他身上，他皱了皱眉，不客气地回望过去，却愣在了原地。
连日的奔波，大脑都无法运转了，让他忘记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地，这块地方有什么人！岑意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阵心慌，不敢再看那双浑浊的老眼，前面师兄师姐们见他停下脚步，唤了他的名字，他迟疑一瞬，便抬脚路过了那间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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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群人走远了，李耘河才收回目光，不顾一众小乞丐疑惑的眼神，神色淡淡的对李朝溪招招手：“扶我回屋吧。”
李朝溪搀着他进屋，已是半上午，阳光直直照进阴仄的屋室内，也没有使得这间屋子能变得敞亮些。李耘河缓慢地坐下，他仍是一派淡然的表情，李朝溪也看见了刚才愣着不走的修士，心里有些猜测，他没有多说什么，见李耘河想一个人待着，便起身往外走。
“小五，”李耘河又喊住他，“这两天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不见。”
“好。”李朝溪应下，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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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城不愧为十二仙城中常年垫底的地界，一行人从东城门进来，穿过一片低矮老旧的街巷，在主街转悠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才找到客栈，此刻已经疲惫得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岑意纠结了半路，终于在客栈门口鼓起勇气和领队的方师兄寻了个丢东西的借口想要折返回去，方师兄看了他一眼却没问什么，挥手让他去了。
岑意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见他挥手连道谢都忘了，脚步匆匆地沿着路返回，他走得快，不曾回头看见方师兄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
“你瞧什么呢这么认真？”身后窜出一个背了一把拂尘的女修，手臂随意搭在方澈肩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小岑，他怎么回去了？”
“说是丢了东西，回去寻。”方澈说完，便拂开女修的手，转身进了客栈。
女修是方澈师伯的弟子饶晴，他们是同一批进山门的，但因为饶晴比方澈大一岁，只能以师姐弟互称。方澈修炼刻苦，却比不过饶晴天赋高，时常压他一头，要不是她性格过于跳脱，这次历练的领队名额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我记得，小岑是师叔从青芜城带回来的。”饶晴盯着主街忽然说道。
“似乎如此，”方澈应了一句，又皱眉看着她，“有何处不对么？”
“嗯？没什么呀。”她说完就转身走了，笑吟吟地坐到刚才招呼她的师妹们给她留的座位上。
方澈又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也走进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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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们没从李朝溪那里打听出什么，在门口蹲了一会儿便坐不住，哄闹着跑去玩了。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跑不远，李朝溪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看见小六跟着他们跑了一阵便停下来喘口气，反复几次后就不跟着了，沮丧地低下头站在原地，神情有些低落。
李朝溪心想她或许体弱，跟不上其他人，便喊她过来坐着。小六是个听话的孩子，看见李朝溪向她招手就乖乖回去了。
李朝溪看得出，平常这些小乞丐们不敢与他靠得太近，也几乎不会拉着他一起玩，可能是因为孟老头常常来找他说话，而他没有表现出恐惧。但小六不像其他小乞丐那样，反倒有些依赖李朝溪。
想起前些天凌晨和小六说的话，李朝溪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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