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到了春宴当天。五更鼓刚过,沈芙蕖和周寺正便提着纱灯来到明镜堂。地上排开十二口青瓷缸,每口缸里都浸着从洛阳快马加鞭运来的芍药花苞。这些花苞裹着深紫色的萼片,像襁褓中熟睡的婴孩,沉甸甸地坠在墨绿的枝条上。
沈芙蕖蹲下身,指尖抚过一支格外饱满的花苞,萼片上的露珠便簌簌滚落,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沈娘子确保能让这些芍药开花吗?”周寺正瞪圆了眼睛盯着灶上沸腾的铜壶。
壶嘴正冒着滚滚白气,显示温度已经很高。“大人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催一下花就好。”沈芙蕖取来一方素帕垫着壶柄,将滚水缓缓倾入第一口瓷缸。
水流沿着缸壁蜿蜒而下,热气顿时蒸腾而起,裹着花苞的萼片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隐约透出里头雪白的花瓣。
周寺正倒吸一口凉气:“咋这个催法啊?这、这岂不是要烫坏了?”
“那不会的,《群芳谱》有记载,滚水逼其气,凉水定其魂。”沈芙蕖边说边往缸中兑入凉水,动作轻缓。她指尖轻点水面,荡开的涟漪中,一支花苞突然绽开一线,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瓣尖。
随着此起彼伏的轻响,满室花苞次第绽放。最先开的那朵形若金盘,外瓣舒展如流云,内瓣却紧紧簇拥成团,花心吐出几缕金丝般的花蕊,花瓣边缘生着细密的锯齿,像裙裾上的刺绣。
没过一会,满室芍药已开得云蒸霞蔚,沈芙蕖挑出开得最盛的插入素瓶。
周寺正又是一阵赞叹,暗自感慨沈芙蕖真是个妙人:“沈娘子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周寺正和沈芙蕖摆放完芍药花后,沈芙蕖说:“午宴开席尚早,周大人,膳房备了些粟粥,要不一同用点?”
周寺正此时饥肠辘辘,自然忙不迭答应。两人正走出明镜堂,忽然看见廊下站着个紫衣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岁,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紫罗袍。转过脸来,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瞳仁黑得发亮,嘴角也天然上扬,不笑时也像含着笑意,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好奇,倒把满身贵气冲淡了几分。
“太……”周寺正膝盖刚弯到一半,就被少年一个眼神止住。“周大人,别来无恙啊,这般早就开始张罗了!这位是——”
沈芙蕖虽不识来人,但见其通身气度不凡,便规规矩矩福了一礼:“民女是大理寺新聘的厨娘,我姓沈。”
“哦?”少年把扇子一展,面若桃花,笑道:“大理寺这和尚庙竟然来了个天仙般的沈娘子,真是有趣!陆却呢,怎么不见他人?”
周寺正吓得魂飞魄散,硬着头皮道:“您怎么来得这么早……陆大人此刻应该在签押房内。”
少年神采飞扬,把折扇一收,对沈芙蕖介绍道:“我是陆却的表弟,我姓赵,字清晏。今天也是来凑凑热闹的。是吧,周大人!”
周寺正频频点头,额头的冷汗都要凝住了,太子殿下咱能不闹了吗?你借陆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以你表哥相称啊。
沈芙蕖不疑有他,心想,原来是陆却的亲戚,难怪举手投足间矜贵天成。
“周大人,离午膳还有些时辰。”赵清晏眨了眨眼,目光却落在沈芙蕖身上:“方才听说备了粟粥,不知可否让我先垫垫肚子?”
沈芙蕖微微一怔,随即抿嘴笑道:“自然可以。今日特意多熬了些,还包了猪肉大葱馅儿的蒸饺。”
周寺正勉强挤出笑容:“太……太好了!赵小官人……这边请。”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生怕这位贵人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膳房里,赵清晏在沈芙蕖惊讶的目光中,连饮三碗粟粥,又风卷残云般吞下二十个蒸饺,那蒸饺个个皮薄如纸,馅料饱满得几乎要撑破面皮。
“痛快!”少年满足地揉着肚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抱怨:“周大人有所不知呀,在家用膳时,我才动几筷子,下人们就急着撤膳。整日饿得慌!”
周寺正赶紧递上手绢:“赵小官人,您这吃饱了,要不要出去溜达消消食?”
赵清晏慢条斯理擦擦嘴:“不急,周大人,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不会误了午宴时辰的。”
周寺正一身的事情要忙,内心焦灼,又不敢真的抛下他不管,心里骂道每日跟在太子殿下后面的内侍都到哪里去了?竟让他在大理寺到处乱跑!
“沈娘子,你一会要做什么呀?我可以一起吗?”赵清晏觉得沈芙蕖好说话一些,于是又把脸转向她。
沈芙蕖只觉得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心里一软:“我正要备菜呢。你看这一地的荠菜、笋子、冬菇都是刚摘下来的,都得洗净切好。”
“是啊是啊,赵小官人,一会这膳房烟熏火燎的,都没地方落脚,您可就别在这添乱了!”周寺正急得直搓手,赶紧劝道。
如此,赵清晏便恋恋不舍离开了膳房。
最先来赴宴的是盐铁司官员,为首的刘转运使刚跨过门槛,便暗自惊奇,往日萧条的明镜堂前,竟蜿蜒着一条白碎石铺就的小径,灌木丛中有两只白鹤闲庭信步。
他正驻足欣赏,听见户部度支司的几位大人正围着堂前的屏风啧啧称奇,六扇紫檀屏风上不是寻常山水,而是用银线绣着些律法条文,其中第三扇,疏议文字组成了山川的轮廓,须要退后三步才能瞧出端倪。
待到这些大人全部落座,他们又陆续发现案上茶盏暗藏机巧,爱竹者杯底隐现潇湘竹影,喜梅者盏中暗浮罗浮梅魂。
太子那边,特意用屏风围住四周,不以示众,凡是送来的小食,皆有内侍用银针试毒,亲自尝过才行。待东道主陆却入座以后,周寺正轻叩茶盏,示意起菜。
十二名身着靛蓝短打的婢女应声而动,每人手托木色食盘,盘上扣着青花银罩,沿着碎玉小径鱼贯而行,步履轻轻。
在尝过四道精美前菜后,满座朱紫翘首以待。
周寺正摇头晃脑道:“第一道,明镜鲈鱼!”银罩揭开时,满堂惊叹。那鲈鱼卧在青玉盘中,鱼身剞出的柳叶纹里嵌着嫩黄的姜丝,鳞甲微张,浇着秘制豉油,鲜美至极。
“第二道,金玉满堂!”这次银罩下腾起袅袅白雾,待雾气散尽,才见四个狮子头排成梅花状,每个表面都淋着金灿灿的蟹粉。
周寺正满意地看着众人吃相,哪还有平日官场上的威武?这个忍不住连鱼带汤扒进碗里,汤汁溅在袍襟上也浑然不知。那个被蟹粉狮子头烫了舌尖,金黄油亮的蟹粉沾在花白的胡须上,随着咀嚼一颤一颤,后来索性直接上手托住,生怕漏掉一滴汤汁。
唯陆却吃得斯文。他先将鲈鱼眼周最嫩的肉剔下,慢慢吸了盘底的汤汁,才不紧不慢夹起鱼肉送入口中。
“早知大理寺春宴办得不比皇家差,我们去年就来了!”刘转运使放下银筷,笑着活跃气氛。
度支副使立即接话,举杯向陆却示意:“刘大人所言极是!陆大人审案如神已是朝野皆知,没想到府上的厨艺更是了得。下官斗胆提议,往后大人该多设几回这样的宴席,也好让我等多多领教才是。”
满座官员闻言纷纷附和,举杯的手腕却都绷得紧紧的。谁不知道这“多走动”三字背后,藏着多少打探消息的心思。
陆却也举杯回敬,淡淡道:“此番春宴乃奉圣谕而设,大理寺上下竭尽所能方勉强成宴。若再多办几回,只怕度支司的弹劾折子就要堆满陛下的案头了。”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唯有太子那边“噗嗤”一声笑出来,度支司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
“陆某不过说笑了,诸位若想常来走动,正好有几桩案子需三司会审,还望诸位拨冗相助。”陆却又接着说。
“这是哪里的话!三司会审乃是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请命,下官等自当竭尽所能!”一位大人带头说道。
满座官员顿时附和声四起,你一言我一语,将方才的剑拔弩张冲散得无影无踪。觥筹交错间,不知是谁先起了个酒令,席间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膳房里,灶间的热气将沈芙蕖的脸蒸得绯红,额前碎发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鬓角。“老郑头,火要再旺一些!”
老郑头听言,用铁钳继续往灶膛里添松柴,这么多天朝夕相处,两人的默契早就练出来了,那火候多一分则沸,少一分则凝。
哑姑的菜也切得极漂亮,薄厚分毫不差,大小适中,长短相同,除了备菜,也帮着王庖长打下手。
“成了!”王疱长掀开蒸笼,白雾轰然腾起,笼中八宝鸭的蒲草绳还差最后一道结。他在滚烫的竹笼边缘一触即离,却已灵巧地将绳结收成如意扣。
“第四道——福禄双全!”周寺正迫切介绍着:“这都是太湖送来的麻鸭,里面填的是八宝馅料,诸位大人请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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