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麻鸭,在场有几个是从江南新调任到汴京的官员,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说着湖州初秋的荷塘里,成群的麻鸭游在花间叶下嘎嘎畅游,鸭肉吃起来丰腴醇厚。又说到莲子、百合、鸡头米、菱角和粉嫩的芋艿等江南水乡小食,看似回忆过去官场上的点点回忆,实则说这道八宝鸭缺少些水乡风味。
陆却静静听着,又说:“本官素来粗疏,莫说这道八宝鸭了,便是汴京筒子鸡该用黄腹鸡的讲究,也是尝不出来的。惭愧,只怪本官向来不在饮食上讲究。”
“是是,下官也不讲究,只是偶尔尝个鲜。”再说下去,恐怕就有人疑心他江南历练时只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了,那人讪讪低头,再不敢大放厥词,专心对付盘中鸭肉。
赵清晏坐在屏风里,又笑了一声,对旁边的内侍说:“瞧瞧!你别看陆却平时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真怼起人来,这张嘴也是够用的。”
内侍给他夹了一块鸭肉,皱着眉头说:“殿下请慎言。”
“嗨,你说你们总是这样一板一眼的有什么意思。吃个饭也这样,好生无趣。瞧这些紫袍们,明明是来看笑话的,非要装得一本正经。”赵清晏不满道。
内侍见赵清晏的筷子又向麻鸭夹去,不动声色把这盘菜挪远了一些。
赵清晏的失落不过一瞬间,很快又欢快道:“下道菜是什么呢?”
“雪映丹霞”和很快端入席中。豆腐雕作流云状,洒上枸杞、竹荪,汤色清澈,清爽解腻。一同端上桌的还有“青云踏雪”,原来是一道鹿筋焖冬菇,鹿筋胶质丰腴,炖得软糯,冬菇吸尽汤汁,无比鲜美。
赵清晏吃得快活,连平日里的郁闷也一扫阴霾,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
酒过三巡,陆却作为东道主,少不得要带上大理寺众卿挨桌敬酒,于是执壶起身。今个春宴,陆却简直是舌战群儒,将诸公暗藏的机锋一一化解而去,在座的没有一个讨到好处,全部暗自吃瘪,所以眼下憋着劲要在酒桌上讨回些颜面,轮番灌陆却酒。
周寺正跟了偷眼打量自家大人,陆却步履稳健,吐字清晰,面上连半分醉意也无。可这反倒让他心里打起鼓来,大理寺经年不办宴席,陆大人又素来深居简出,这酒量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揣度。
这第一敬,自然是敬屏风内的太子殿下,陆却循规蹈矩行礼,广袖一展,行了个端方大礼:“臣等叩谢天恩。”周寺正见状,这才稍稍安心,跟着众人说些“圣恩浩荡”“福泽绵长”的场面话。
周寺正见赵清晏大快朵颐,便弓着身子凑近屏风,眼角堆出几道褶子:“殿下觉得这春宴可还入眼?菜肴可合口味?”话语间透着掩不住的得意。
赵清晏正忙着将最后一块鹿筋送入口中,闻言接过陆却递来的酒杯,喉结滚动间已饮尽盏中琼浆。“好一个'八珍列案承天禄,一席春风动九衢'!这般用心操办之人,合该重赏才是。陆卿以为呢?”
周寺正闻言,笑得连胡子尖都翘了起来,连日来的疲惫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臣遵旨。大理寺向来奖罚分明,此番定当论功行赏。”陆却恭敬回答。
赵清晏将扇儿一展,小声道:“陆却,你幼时在御花园偷摘枇杷时可不是这般模样,现在一板一眼的,可真无趣。”
陆却听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说道:“臣知罪了。”
赵清晏见小时候的玩伴变成这样毫无生气,忽觉满桌珍馐都失了滋味,寻个更衣的由头便离席而去。
沈芙蕖正安排着送上最后几道甜品,忽而听闻陆却要赏膳房上下,不禁喜上眉梢,一转角便碰上了出来透气的赵清晏。
“沈娘子!方才在席间,我听表哥说要给你们赏钱呢!”赵清晏作了个揖,向沈芙蕖道贺。他喜欢和沈芙蕖在一起,沈芙蕖年纪虽然比他还小一点,但做事稳重,更像姐姐。
“是呀,足有三十贯呢!”沈芙蕖得了赏钱,眼角眉梢都荡漾着喜色,从侍婢盘子里拈过一颗“金齑玉脍”放在赵清晏手里:“拿着!酥皮里面裹着玫瑰酱,刚烤出来的,你尝尝。”
赵清晏咬破酥皮的刹那,玫瑰的香味溢出,满口留香。他疑惑地想,三十贯很多吗?为什么她会这么高兴?开心这么简单吗?
沈芙蕖其实能察觉到,眼前的少年虽然总是嘴角含笑,可笑意不及眼底,像画上似的,总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惆怅。不过她想,这少年看着锦衣玉食的,能有什么烦恼,不过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赵清晏晃了晃腰间沉甸甸的荷包:“沈娘子是长留大理寺当差吗?以后我能常来讨口吃的吗?我给钱的。”
“不是,我只是暂管春宴膳事。明天我大概就要离开大理寺了,不过,我在草市坊有个摊子,眼下虽只摆着食摊,但总归要开间酒楼的。到时你若来,我定当烹茶扫榻相迎。”
沈芙蕖抿唇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色小食名目,她将食单递过去:“你若是馋了,提前一日知会,便有人送过去。”
赵清晏接过还带着体温的纸笺,眼中闪着新奇的光,心想,宫墙外头的地方,我总要见识一回的。“草市坊啊……我还没去过……”
赵清晏忽瞥见回廊尽头内侍焦急张望的身影,只得将食单仔细折进袖中,对沈芙蕖说:“改日我定去叨扰,沈娘子,你等我罢!”
他的语气里透着不同寻常的郑重,字字句句不似寻常客套,倒像是立下什么誓言。沈芙蕖望着少年认真的眉眼,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便如同盖了印的契书,定会兑现。沈芙蕖笑着应了一声:“我等你。”
这场春宴办得极是圆满,饶是那些素来与陆却不对付的官员,对着满案珍馐也挑不出半分错处。周寺正更是将沈芙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从她调配菜品的玲珑心思,到打点人情的周全妥帖,再到那堪比御厨的精妙手艺,直夸得姑娘家双颊绯红,连连摆手推辞。
宴后论功行赏,膳房众人皆得了厚赐。太子殿下每人赏下五两银锭,周寺正更是给众人放了旬日休沐。沈芙蕖细细清点,将今日赏赐与往日积蓄归在一处,竟有百贯之数。
她倚着窗户,在算盘上拨弄起来:若要在草市坊开间饭馆,光是那临街三开间的铺面,月租便要十五贯,还得押三付一。添置桌椅灶具、定制匾额幌子,少说也得五十五贯。再加上食店的年税十二贯、市籍登记费三贯,这般算来,单是基础开销就要一百三十贯。
这还没算上首月的米面油盐、鱼肉菜蔬,少说二十三贯。若是再雇上两名厨娘、三个跑堂并一个杂役,每月工钱又要二十贯。她还要再留些余钱应对不时之需,少说也得备足二百贯才稳妥。
沈芙蕖等不下去了。她的芙蕖小吃摊生意实在太好,每日里食客络绎不绝,倒把周遭摊贩的生意都抢了去。那些摊主们明里暗里的闲话,她不是没听见,今日是嫌她摊前太挤,明日又怪她香味太浓。这般下去,迟早要遭人排挤暗算。
不如趁早租个正经门面。可那一百贯的缺口,该向谁开口?
周寺正是指望不上的。这位大人惧内是出了名的,连给家中两位小娘子买酱鸭的钱都要赊账。草市坊的左邻右舍就更不必说,那些卖炊饼的、熬糖水的,哪个不是靠着她的剩菜剩饭接济度日?
沈芙蕖环顾这间住了月余的厢房,手指抚过墙上浅浅的划痕。铜镜里映出她簪着芍药的模样,那绯红的花瓣正开得恣意,倒像是替她说尽了这些时日的欢喜与不舍。
周寺正的声音传来:“沈娘子!你还没走啊?那太好了……陆大人被那群老狐狸灌得不轻,方才在席间还能强撑着,这会儿醉得有些厉害,沈娘子能不能煮碗解酒汤来?”
沈芙蕖匆忙把芍药又摘下,应道:“那我冲碗葛根粉,稍等片刻。”
铜铫中水沸后,沈芙蕖下了两三片陈皮和姜片,用小火煨至水剩七分,滤去渣滓。挖两勺葛根粉,沿着盏壁将水缓缓注入,葛根粉在漩涡中舒展成半透明的云絮,几粒未碾净的粗粒沉在盏底,被沈芙蕖用匙尖细细碾开,最后加蜂蜜搅匀,一碗香甜可口的葛根粉便冲好了。
“大人在值房里歇息,劳烦沈娘子送一趟吧。这往来宾客我还没送完,沈娘子莫担心,我家大人虽然醉得厉害,却最是守礼,断不会唐突了娘子。”周寺正朝沈芙蕖拱手。
沈芙蕖轻轻应了一声,将调好的葛根粉仔细倒入青瓷食盒,说道:“我这就送去,周大人且安心待客罢。”
这值房的路,沈芙蕖早已走得熟稔。这半月来送早膳的光景,让她闭着眼都能摸到门前。沈芙蕖此时不禁疑惑,这陆大人好好的府邸不回,日日歇在大理寺是为何?难道案子真多如牛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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