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蕖朝值房外候着的两个杂役招了招手。
那二人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笑:“沈娘子有何吩咐?”
她明了明手中的食盒:“周大人让我送醒酒汤来,我一个女子不便进去,劳烦二位服侍陆大人用下。”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伸手接。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沈娘子有所不知,陆大人最是讲究。平日里案上的一支笔、一本书,我们都不敢乱动,更别说近身伺候了。”
沈芙蕖暗自觉得好笑,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还讲究这些?转念又想,这些在陆却手下当差的,确实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就丢了饭碗。
罢了,就再替周寺正再做一件事。她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推开值房的木门。往日送早膳都是交给杂役,这还是她头一回踏进这间屋子。
扑面而来的是一缕清冷的松墨香。房间不大,却处处透着主人克制的讲究。
东窗下摆着一张书案,镇纸压着些许纸张。案上公文分作三摞,朱批过的整整齐齐码在左,待阅的居中,右侧则是薄薄一叠私人手札,显得非常有条理。
北墙立着七层榉木书架,每层都贴着黄签,书册按照高矮码得整整齐齐。
临窗小几上供着个白瓷瓶,里头斜插三两枝青竹。旁边便是木衣桁,上面挂着件绯色官服,没有一丝褶皱。
陆却的一声轻哼让沈芙蕖回过神来,自己竟站在门口将这方寸之地打量了许久。而榻上那人呼吸匀长,醉梦中还蹙着眉。
素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早已松散,几缕乌发垂落在苍白的颊边。他的气质一直是疏离的、冷淡的,很容易让人忽略他这漂亮的皮囊。
沈芙蕖费力托起他的上半身,找了两个软枕垫在他的腰后,他醉得厉害,却在她动作时无意识地微微侧身,好让她省些力气。沈芙蕖也没想到这位素日里不近人情的陆大人,此刻竟乖顺地任她摆弄。
沈芙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道:“陆大人,醒醒。”
“……阅了。”陆却眼皮动了动,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喉结滚动间带出淡淡的酒气。
沈芙蕖没听清,又凑近了一点:“你说什么?饿了?”不是才用过午膳的?
再一看,陆却根本就没醒,眉心拧得更紧。他怎么连睡觉也皱着张脸?鬼使神差地,沈芙蕖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眉头,想要将他的眉头舒展展开。
陆却在这时醒过来了,但他却一动不动,他闭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眉间那抹温软的触感。沈芙蕖并不用熏香,但总有说不清的清冽气息,像是晨露未晞时的青草,又像是晒过太阳的新麦。
她僭越了,她不应该存有这样的心思。这个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他本该立即睁眼呵斥,可身体却违背了理智,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沈芙蕖渐渐松开了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不免自嘲起来,在这阶级意识如此之重的时代,大理寺少卿,可不是她一个小小厨娘能够肖想的。
她转身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捧出一只碗来,一转头便看见陆却一双清冷的眸子审视着她,既疏离,又冷淡。
目光清明得不像醉过,却又冷得仿佛从未被她抚平过眉心。
“大人醒了就好。周大人嘱我送来的醒酒汤,此刻温度正好。”沈芙蕖将青瓷碗稳稳托在掌心。
“好,有劳了。”陆却说,但丝毫没有接过那碗的意思,反而盯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汤已送到,还不退下?
沈芙蕖没忘此行的真正目的,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背。她早听闻陆家世代巨富,先祖陆衡掌吴越盐铁,千艘盐船横行东海。祖父陆昉献策太宗,坐拥汴河码头,传到陆却这代,名下商铺竟有三百余间。这般泼天的富贵,他便是躺着吃十辈子也吃不完,何须日日熬在这大理寺案牍劳形?
她忽然开口:“陆大人,可否借我一百贯钱?”见陆却眉头微蹙,她又急忙补充:“不,严格来说不是借钱,是邀您入股。我打算在草市坊开间食肆,堂食外卖都做。眼下只差些本钱,您若肯投资,亏了算我的,赚了您拿分红。横竖对您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陆却一脸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竟然找自己开口借钱?更荒唐的是,她还要拉他入股食肆?
沈芙蕖却直视着他,眸中没有半分退缩。
半晌,陆却开口:“你可知一百贯是多少?”一百贯够汴京一户普通的五口之家维持三年多的基本生活了。
“知道。”沈芙蕖答得干脆。“对大人不过九牛一毛,对我却是开店的底气。”
“沈娘子,我不缺钱。”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
沈芙蕖连忙开口:“大人自然不稀罕这点银钱,可容民女细说。这食肆若成,少说要雇五六个人。厨娘掌勺,跑堂传菜,杂役洒扫,还有专司送膳的脚夫。每日采买的鲜鱼活鸭,能养活草市坊几个摊贩。米面油盐,又够西郊一家磨坊开工。大人坐堂审案是护佑百姓,我开这食肆,何尝不是在护佑那些要养家糊口的人?”
陆却原本半垂的眼帘抬起,深潭般的眸子直直望进沈芙蕖眼底。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她这番话的每一层含义,是真心为民请命,还是另有所图呢?
“你倒是……很会说话。”陆却的声音比往常低沉,尾音拖得略长,却始终不肯给沈芙蕖一个肯定的回答。
沈芙蕖见陆却有所松口,又说道:“自前岁南征,汴京城里涌进多少流民?草市坊便占了大半。他们无田可耕,只能做些小本买卖。今日争寸地,明日抢客源,闹到大理寺的案子,十桩里怕有三桩是这般缘由。若人人都有份安稳营生,谁愿做那作奸犯科之徒?大人审过的案卷里,多少人是被生计所迫?”
她忽又展颜一笑说道:“我的底细大人早查得明白,纵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卷款潜逃。这笔钱,我自然会写下欠条,白字黑字,明明白白,您若还不放心……”
“我借。”陆却打断她的话。不过是一百贯钱,他拿出来还算轻松。可是转念又想,自己是不是还没酒醒,就这么把钱借出去了。
“不过,我现下身上没带这许多银钱,等明天放衙了,我差周寺正给你送去。”陆却突然想起,春宴结束,想必她明日便要搬离大理寺了,又说:“沈娘子,我绝没有看不起草市坊的意思,只是你如今身怀巨资,还是寻个稳妥住处为好,我实在怕你被贼人惦记上……”
话没说完,沈芙蕖便欢呼雀跃跑了出去:“太好啦!我终于要开店啦!”
门外那两个杂役又面面相觑起来,头一次看见跟陆大人说话还能这般高兴的。
其实沈芙蕖早就相中了一个铺子,位于草市坊东南角,是座前店后宅的两进小院。推开门板,迎面是六扇可完全卸下的雕花槅扇,天暖时全部敞开,食客便能望见当街支起的三眼柴灶,这可是招徕行人的活招牌。
前厅方方正正,丈二见方,原主人留下的砖面被油渍浸得发亮,反倒省了她打磨的功夫。穿过天井便是后厨,半人高的水磨石台面,三口七印大铁锅,可以让沈芙蕖尽情发挥。
后院厢房改作了雅座,推窗正对株老梅。沈芙蕖已经想好,冬日在这里设暖寒会,红泥小火炉煨着菊花锅子,能卖出三倍价钱。
她几乎是立刻小跑着敲开木器行的门,掏出钱来拍在案上:“这是定金,我要四张榉木八仙桌,二十条长凳,半月内交货。要是有一点破损,尾款我是不会付的。”
草市坊的摊贩们听说沈芙蕖这么快就盘下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有人拍腿叫好,因为这抢生意的丫头总算要挪窝了。也有人眼红得紧,不知她哪来这般泼天的本事,转眼就凑足了开店的银钱。
最不是滋味的要数卖炊饼的张大娘,她比沈芙蕖摆摊的时间可要久多了。她攥着擀面杖,酸话像陈醋似的往外冒:“沈娘子啊,开店可不比摆摊呢,那装修的琐碎、物料的损耗、伙计的工钱,样样都要操心。你年纪轻,怕是镇不住那些油滑的帮工哩!”
话里夹枪带棒,脸上却堆着笑,那笑容虚浮得很,活像她摊上隔夜的炊饼,表面还酥着,内里早就凉透了。
沈芙蕖也不生气:“大娘说的在理。我年纪轻,少不得要摸着石头过河,以后还盼大娘您多多提点呢。”
张大娘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这话挑不出错处,反倒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手里的烧饼捏了又捏,终究没舍得扔。去沈芙蕖那儿当个厨娘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转,可若是张口了,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沈芙蕖这边已暗自盘算起来,装修的琐碎自不必说,招人更是门学问。阿虞这丫头是定要留下的,做事麻利不说,真的非常吃苦耐劳,她在大理寺这段时间,硬生生将芙蕖小吃扛下来了。其余的人手嘛……她想,不如写张红纸告示,就贴在州桥的布告栏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