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浓,沈芙蕖在铺子里添了银耳羹、绿豆汤等消暑甜水。冰镇的甜汤配上醇厚的卤味,倒成了街坊们的新宠,每日未到晌午便卖得罄尽。
这日周寺正突然造访,沈芙蕖只当他是来解馋的,忙堆起笑脸相迎:“周大人,别来无恙!阿虞,快盛碗冰镇绿豆汤来。大人今日怎么得空光临小店?”
周寺正眉头紧锁,眼下乌青如墨,沈芙蕖见周寺正神色严峻,心下一紧,怔怔问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寺正道:“沈娘子借一步说话。”
竹帘一挑,后院顿时隔绝了前堂的喧嚣,沈芙蕖斟了茶,茶香尚未散开,就听周寺正沉声道:“沈娘子,实不相瞒,你兄嫂那案子……怕是不能再查下去了。”
“这是为何?”茶盏在沈芙蕖手中一颤。这案子人证物证确凿,连陆却都亲自过问了,沈芙蕖以为,很快就能结案,夺回自己的家产。
周寺正长叹一口气:“沈娘子,这事可不简单呐。你听说过汴河浮尸案吗?”
沈芙蕖点头道:“听说过坊间几句传闻。怎么,难道这两件事情有关联吗?”
周寺正点头:“正是。别的我也不能多说,你知道知道这两件案子后面都站着位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就行了,再查下去啊,陆大人恐怕都难保乌纱帽!”
“大人物?”沈芙蕖喃喃自语。“周大人,加上阿福一家五口人,这可是十几条人命呐。难道陆大人也——他也无可奈何吗?”
周寺正暗自苦笑,这丫头倒是把陆却的脾性摸得透彻,陆却何曾将权贵放在眼里?偏偏底下人个个噤若寒蝉,联手织了张瞒天网,集体欺瞒着。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就怕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
若是有一天瞒不住了……想到这,周寺正真是后悔没有和李贵一起辞官。
周寺正长叹一声,浑浊的眼中泛起不忍:“沈娘子,这案子……到此为止罢,你也就认命吧。要怨就怨这世道不公,怨你我皆是蝼蚁。我实在不忍看你这般满怀希冀苦等案子判决,可这世道,便是如此啊。”
“多谢大人相告,芙蕖知道了,在此多谢大人。”沈芙蕖咬着唇说。
周寺正走后,阿虞轻轻走了过来,见一向乐观坚强,甚至有些泼辣的沈娘子,此刻眼眶憋得通红,忙问道:“姐姐,发生什么了?”
沈芙蕖轻轻摇头,硬生生又将眼泪逼了回去。哭,没什么用,她不做没用的事情。
她低着头回到前堂,迅速调整好情绪,又笑脸迎客。
“沈掌柜……赵大头又来了,这可怎么办!”张澈声音发颤,指着店门前那个魁梧身影,正是先前一直欺负张澈的地痞。那地痞因天生头颅硕大,在草市坊横行多年,人送诨号“赵大头”。
赵大头一脚踹翻条凳,“掌柜的!昨儿在你家买的卤鸭翅,害得老子窜了一宿稀!”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拍在桌上,几只绿头苍蝇立刻嗡嗡围上来。
沈芙蕖扫了眼纸包,那鸭翅明显被鼠啃过,也明显不是芙蓉盏卖出去的东西。
沈芙蕖说:“这位大哥,消消气,先喝杯菊花茶,有话慢慢说。”
“少来这套!”赵大头一把掀翻茶盏,茶汤全部泼在地上。“今日不赔十两银子,老子砸了你这黑店!”他抡起条凳往柜台砸去,惊得堂客们四散。
阿虞突然拉着沈芙蕖说:“姐姐,我想起来了,我们前些天招不到堂倌和杂役,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逢人便说我们店晦气,还说我们店里不干净!”
张澈扯着嗓子说:“你血口喷人!每天这么多人吃我们家卤鸭翅都没事,怎么就你有事?你屁股比别人金贵啊?我看就是记恨前事,故意寻事滋事!”
大双和小双一身腱子肉,一人拿瓢,一人拿铲慢慢围了过来,大双将那葫芦瓢往赵大头硕大的脑门上猛地一盖:“就你叫赵大头是吧,天天欺负我兄弟,还敢闹到店里撒野?”
赵大头被葫芦瓢扣得眼前发黑,踉跄退了两步,腰间却撞上小双的锅铲。
“你们来看看啊!这是什么黑店,我吃了他们家鸭货吃坏了肚子,前来讨个说法,他们还要打人,这还有王法吗?这是黑店啊!”赵大头扯着嗓子嚎叫。
沈芙蕖慢慢悠悠走过来,把算盘往桌上重重一敲:“大家也别走!既然这样,我们就来掰扯掰扯。赵大头,你说你这鸭翅是从我芙蓉盏所买,那好,我问你,什么时候买的,买了多少,花了多少文钱?”
原本散开的食客又聚拢过来,个个伸长脖子。谁不知赵大头是草市坊出了名的讹人精?此刻都等着看沈娘子如何整治这泼皮。
赵大头一愣,随即回答:“是……昨个申时买的,一共买了十只,八十文。”
沈芙蕖笑出声来:“各位,常来我们芙蓉盏的都知道,我们家鸭货最抢手,不到晌午就卖完了,怎会留到申时?”
立刻有人站出来作证:“我们从午时就开始排队,不到一个时辰就抢不到了!还申时,连鸭屁股都不给你留!”
赵大头说:“那我怎么知道,那鸭翅是我婆娘买的,我不知道准确时间,也没什么问题吧。”
提起赵大头的婆娘,众人又是一阵摇头,跟了赵大头这样的泼皮无赖,三天两头在药铺赊跌打损伤的药钱。
沈芙蕖冷笑一声,唤阿虞端来一盆清水,又亲手从今日的卤缸里捞出来一支鸭翅,将赵大头带来的鸭翅拿来作比较。
众人瞧得真切,左边的鸭翅足有巴掌长,右边的短了寸余。
“你们瞧好了,左手边是我们家的卤鸭翅,个头大,这是赵大头带来的,个头小了很多。我芙蓉盏用的鸭,都是八个月以上的肥鸭,个头差不多大。你这是从哪里买来的便宜货?”
赵大头反驳道:“沈掌柜这话说得挺有意思的,那鸭子又不是照着模子长的,哪能一模一样大?大小不一有何稀奇,这未免也太牵强了吧。”
沈芙蕖又将两只鸭翅分别从中间撕开,放在清水里浸泡许久,待拿出来后,众人瞧出来了端倪。原来,芙蓉盏的鸭肉依旧酱色深沉,另一只却已褪成肤白。两者刚在一起,对比非常明显。
沈芙蕖说:“这色差缘由,我来说与诸位听。我们家的卤鸭货,会放三斤豆豉和一斤酱油上色添味,又经过六个时辰的文火炖煮和卤泡,才形成这样的酱色。你买的这个,舍不得搁酱油,所以才不上色。懂了吗?”
有个总角小儿钻过人群,指着赵大头咯咯直笑:“羞羞羞!骗人烂舌头!”被他娘慌忙拽回去时,还冲赵大头做了个鬼脸。
“赵大头!你前日讹诈李记布庄未果,今日又来这里生事?一天闹一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另外一人说。
沈芙蕖本来不想与他所作纠缠,可谁让她今日心情不好呢,她说:“阿虞,你去街上瞧瞧衙役有没有走远,把这讹人的泼皮无赖抓进牢里关上几天,看他还老不老实!”
赵大头听了,牢里?他才出来没多久,可不能再回去了,他也不害臊,说:“许是我记错了,不是在你家买的,至于吗就报官?我走就是了!”
“还不快滚!”沈芙蕖没好气道。
赵大头跟脚底抹油般立刻走了。大双和小双连连摇头:“就这么放他走,真是便宜他了!”
“算了算了,谅他最近也不敢来闹事了,你们都散了,干活去。”
沈芙蕖无奈摇摇头,她今天累得很,把算盘重新摆好,一只栀子灯递到她跟前。
她一抬头,看见赵清晏笑眼盈盈望着他,手里提着个栀子灯。栀子灯乃是汴京特产,用细竹篾编作六角宫灯状,灯骨间留出菱花空窗,内悬铜丝网兜,盛着数十朵含苞栀子,香得能引来迷路的萤火虫。
“沈娘子!我可算找到你的店了!送你的。”赵清晏笑着说。
沈芙蕖懵懵地从他手中接过花灯,淡淡一笑,哪有女孩子不喜欢鲜花的,自己也不例外。“多谢多谢,我很喜欢。”
“沈娘子先别谢嘛,你上次说要请我用膳呢,这就抵作饭钱吧。我可找了一大圈呢,还问了人,莫不是你不想请客,吓得连夜把招牌都换了吧?”赵清晏眨眨眼道。
原来她随口一句话,他真的记到现在。
沈芙蕖笑着说:“托你的福,从大理寺回来以后,就开了这家食肆,生意倒是不错。今日你来的正好,还有一些鸭货没卖完。”
赵清晏顺势坐下,认真打量这间食肆,装饰古朴优雅大方,很有人间烟火气。
程虞好奇地问:“你是哪家的官人,怎么出门没配个小厮?”
沈芙蕖介绍道:“这位是赵官人,大理寺认识的。”
“春宴一别后,我可真是想念沈娘子的手艺,今天好不容易得空寻来,不花钱还看了一出好戏呢。”赵清晏说。
沈芙蕖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开门做生意,难免会碰上这些泼皮无赖,赶又赶不走,又不能真的动粗,只能这样了。”
“你一个小娘子,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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