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芙蕖走了以后,陆却在值房里坐了许久,连周寺正和陆惠善什么时候进来都没察觉。
周寺正行了礼,照例事无巨细汇报了大理寺的众多事务,他翻开卷宗,一项一项说明:“城南命案已查明死者身份查清楚了,系汴京富商王员外之子,尸体验出砒霜之毒,那涉事妓子已自首,道是因情生恨,倒是桩俗套的风月债。”
他翻过一页,继续说:“城北发现三具无名尸首,仵作验出皆是被细绳勒毙,手法老练。不过,前段时间有个地主报官说自己府上少了三个护卫,下官已经让人前去核对身份了。”
他抬眼看向陆却,见对方神色未变,继续道:“这两件案子倒是不难,不出半月应该就能破案了。”
“大人,太子殿下近日来大理寺寻了您两次,下官都按照您的说法让他回去了,听说见不到您,殿下又转道去城南逛了逛。”周寺正说。
“嗯。殿下的行踪由东宫十率府负责,不必说与我听。”陆却点头,在陆却眼里,这都是些小案子,没有什么挑战性,他神色一凛,问道:“近月来私铸铜钱案骤增,其中不少成色极佳,几可乱真。周卿可有所耳闻?”
陆却素来厌恶旁人插手他的公务,即便是最亲近的胞妹也不例外。因此惠善向来谨守分寸,鲜少涉足大理寺地界。然而今日,她却破例前来,掌心托着一枚铜钱。不,准确说来,是一枚几可乱真的赝币。
惠善说,那日她陪陆夫人去开宝寺塔焚香礼佛,无意间发现炉边一枚铜币,在烟雾中渐渐蒙上一层白霜,惠善好奇用手绢包了回来,再用银簪轻刮其表面,发现白霜下露出灰黑色基体,而刮痕处散发淡淡蒜味。
惠善心思缜密,突然忆起侍女闲谈时曾提及市集上偶遇赝币之事。她眸光微动,当即理清其中关窍,片刻不敢耽搁,便将此事原原本本禀与兄长知晓。
周寺正犹豫道:“下官……的确也听过风声。只是不知道这假铜板是从哪里流入汴京,按理来说,当由开封府先行勘验,再报提点刑狱司覆核,若涉案未达五百贯之数,还轮不到大理寺过问。”
陆却淡淡道:“周卿的意思是,此案尚不够格入我大理寺的案牍,是么?”
周寺正不敢再答,这一来一回说了几句话,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他斟酌着开口:“下官这就安排人查。”
“不必了。”陆却说。他从黑檀匣中取出对钱仪,这器具形如并蒂莲,左侧是固定官钱的卡槽,右侧为可旋转的圆盘,盘心嵌着枚标准“大观通宝”母钱,边缘刻三百六十度细密刻度。
周寺正也好奇地凑了上来,这对钱仪融合了铸钱匠、刑狱官的经验,再由陆却亲自打造,但具体怎么用,周寺正还不清楚。
陆却将手中一枚铜钱卡入左侧,官钱母版悬于右侧,让两枚钱币的“通”字恰好相对,转动圆盘使两钱“宝”字重合,盘沿刻度显示私钱直径比官制短半毫。
陆却将一真一假两枚铜钱放在一起,缓缓说道:“《条法事类》载,私钱不及官制九分者,绞。眼前这枚不仅短小,恐怕还混入禁用的倭铅,足够牵连出一条大鱼。”
周寺正连忙跪在地上叩首:“下官这就去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然而陆却似笑非笑:“本官既已说不必,周卿何苦要为难自己。万一这铜币后扯出来个你我都得罪不起的人物,周卿是报还是不报,向谁报呢?”
周寺正脸色难看至极,又拼命想从陆却的脸上看出来点什么,他把头埋在地上,重声道:“下官生是大理寺的人,死亦当大理寺的鬼,自当效忠于大理寺。”
陆却说:“是了,周卿的觉悟甚高。你不是我陆却的人,是大理寺的人。”
周寺正面如死灰,整个人俯在地上不起。
芙蓉盏第二次收到赝币了,两次钱都混在真钱里,可沈芙蕖每日都要碰钱算账,这一摸手感便不对。她用簪子蘸了胭脂点在钱孔边缘,朱色竟慢慢晕开,真钱的铜质细密不吸色,唯有掺了铅锡的劣钱才会这般吃红。
尽管沈芙蕖反复强调这和收钱的大双没有关系,可大双还是坚持要从自己的月钱里扣。
沈芙蕖把算盘摔得噼里啪啦响,做的是小本生意,怎么还收了赝币,这不是欺负人嘛!
大双哭丧着脸道:“我在汴京城十几年了,也没见过这么真的赝品,都怪我,一忙起来就顾不上许多。”
沈芙蕖宽慰道:“也就五六枚铜板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往后注意些就是。”
阿虞好奇道:“连我和阿澈都辨别了许久,沈姐姐是怎么发现的呢?”
常年累月的记账生涯,让她对铜钱生出一种肌骨记忆。真钱该是沉甸甸的带着寒气,边缘被千万人的手摩挲得圆润,落在地上会发出清越的“铮”的一声。
沈芙蕖认真叮嘱大家:“才短短三天,咱们店里就收了五六枚赝币,可见如今赝币已经泛滥,你们都警惕些,若是发现有不对劲的人,一定要给我使个眼色。”
第二日晌午,芙蓉盏的生意正忙。一个身穿褐色短衫的汉子大步走进店里,腰间别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粗声粗气地喊道:“来碗麻辣面片,再加一碟卤鸭货!要多点鸭胗,少一点鸭肝,脏气太重!”
大双热情地迎上去:“客官稍等,马上就来!”那汉子似乎对芙蓉盏的各类吃食价格都很熟悉,从钱袋里摸出十几枚铜钱,随手丢在桌上,大双顺手收了起来,粗略看了看没有问题后就塞进了钱匣。
沈芙蕖正在柜台后算账,听到铜钱落桌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她抬头瞥了一眼那汉子,见他眼神闪烁,时不时地往门外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大双身边,低声问道:“刚才那客人付的钱,你仔细看了吗?”
大双一愣,点了点头:“我看了,没什么问题啊。”
沈芙蕖没再多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到柜台。她悄悄从钱匣里取出那几枚铜钱,指尖一捻,心里顿时了然,又是假的。
沈芙蕖没有当场揭穿,而是继续低头算账,偶尔抬眼观察那汉子的动静。那汉子吃得很快,一碗面片三两口就见了底,还要带走几个鸭腿。他抹了抹嘴,又摸出些许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就要离开。
阿虞眼尖,立刻朝沈芙蕖使了个眼色。沈芙蕖微微点头,示意她别声张。
等那汉子走远,沈芙蕖立刻叫来张澈:“你悄悄跟上去,看看他去哪儿,别打草惊蛇。”
张澈点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跟了出去。
大双这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掌柜的,那钱是不是有问题?”
沈芙蕖将铜钱递给他:“你再拿枚真的,对照着看看。”
大双接过钱,仔细一瞧,顿时脸色变了,气得直跺脚:“这……这又是假的?我怎么就这么大意!”
过了半个时辰,张澈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沈芙蕖将他拉到后院,低声问道:“怎么样?怎么跟了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张澈摇了摇头:“那人很警觉,七拐八绕的,最后进了一家赌坊,我没敢跟进去。”
沈芙蕖沉思片刻,说道:“要么这赝币是从赌坊内流出,要么,他就是带着剩下的赝币进去逍遥快活了。今日先这样,明日咱们再想想办法。”
当晚打烊后,沈芙蕖将众人召集起来,再次叮嘱:“这几日大家都多留个心眼,若是再见到那汉子,或者有其他可疑的人,一定要告诉我。”
大双重重地点头:“掌柜的放心,这次我一定瞪大眼睛!”小双和阿虞也纷纷表示会多加注意。
然而那汉子极其警惕,只来了芙蓉盏一次便再也没光顾了。倒是大双,眼力也练出来了,逮住几个用赝币的人,只可惜这几人也都是无意中收了□□。
晌午时分,周寺正撩开芙蓉盏的门帘,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沈芙蕖见他官服上沾着灰,眼下挂着两团青黑,便知他又为案子熬了通宵。
“一碗葱油拌面,一碗绿豆汤。”周寺正往长凳上一坐,袖子蹭了蹭额头的汗。
沈芙蕖亲自端了茶过来:“大人近日又在忙着查什么呢?”
周寺正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还不是那些赝币!做得太真了,连钱监的老匠人都要仔细辨半天。老百姓更分不清,收了赝币还当宝贝藏着。”
沈芙蕖给他添了茶:“听说城南钱铺都收了好几筐赝币了?”
周寺正摇头:“那何止!昨日在码头查获一船夹带,上面是正经货物,底下全是用铅锡混铸的赝币。现在连三司使都惊动了,天天催着要结果。”
周寺正说:“沈娘子,你店里要是收到赝币,千万留着给我。现在每枚赝币都是线索。”
沈芙蕖还未答应,只见上次给赝币的汉子又来了。沈芙蕖递了个眼色给周寺正,周寺正便坐正了停止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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