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此说,我倒是一个办法,实际管用。”董颢看向陆洗,“听闻郑国公有意把嫡女许配陆相,若陆相上门提亲,尽释前嫌,则一切顺理成章。”
浙东、江宁、大湖三大织染局归工部统管,所以董颢知道陆洗和郑国公姚澈的积怨。
陆洗顿了一下,苦着脸道:“恩公有所不知,前嫌还没释,游园之时我又不小心和姚家结下了梁子,这联姻之法恐怕行不通。”
董颢道:“你怎么人家了?”
陆洗道:“我把他如花似玉的闺女骂哭了。”
董颢:“……”
陆洗盘起手边的一对和田籽料雕核桃:“这样,你抽空拜访郑国公府,替我试探试探姚澈。”
董颢道:“唉,好吧。”
于染等董颢走了,深呼吸一口气,开口道:“看来大人已打定主意要动郑国公的营盘。”
核桃停在掌心中。
老玉之上露出一点朱砂沁。
陆洗道:“这个人迂腐至极,贪婪至极,阴险至极,我必除之。”
于染道:“但郑国公乃开国封赏的四大公爵之一,世袭已三世,想在他口中拔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下官斗胆献一条计谋,若陆相另有安排,就当下官自作聪明。”
陆洗道:“你说。”
于染道:“先耗其气,再论其罪。”
于染向陆洗提出,顺着丁茂王良一案查找罪证固然是条路子,但仍很难触动姚家的核心利益,如果最终想把机户领织制落实,实现各方公平竞价,势必经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
于染道:“目前来看,姚家打压私营作坊无非有两种手段,其一人身威胁,其二操控物价,前者可以执法,而后者防不胜防,所以我们要主动设套,把姚家的资产诱骗出来,一举挫败。”
陆洗问:“怎么骗?”
于染笑道:“陆大人听过古楚国的白锡之战否?”
陆洗没读过什么书,于染与他解释,古时,楚国国君为制裁门阀,扬言要出高价购买大量的锡器,门阀想垄断市场,不让平民与自己争利,便大量囤积原材料白锡,一度把白锡的价格抬高至原来的七倍,国君这时才告诉全天下,灰锡经过提纯工艺也能达到标准,一时之间白锡价格暴跌,门阀来不及抛出仓储,输得倾家荡产。
陆洗这回听懂了。
“个中细节,下官回去再盘算盘算。”于染捋着胡须,忽然皱起眉毛,“只是和姚家打这场战至少需要储拟五十万两白银,户部暂时拿不出,还请陆相想想办法。”
陆洗手里转着核桃,笑道:“你还真是个精明人,点子出不完,钱一文不掏。”
于染道:“十几年党争内耗,若非下官在,朝廷早就揭不开锅了。”
陆洗道:“这些银子收得回来吗?”
于染道:“只是周转运作,事成之后悉数奉还。”
陆洗决定采纳建议,派遣宋轶往浙东杭州传信。
*
杭州府,钱塘门外。
一道白堤穿过烟波浩渺的西湖,晴沙楼上弹琵琶。
——“多少?十万匹,还得是织金妆花缎?”
林倜抢过宋轶怀里的琵琶。
刚得知湖州官局的缫丝案不久,突然又被朝廷加派如此重任,不免觉得心烦意乱。
“林织使,你先不要急。”宋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桌上,“陆相知道你与丁茂王良的案子无关,特意嘱咐你别管那闲事,只安心做这件正事就好。”
“不是急不急。”林倜解释道,“织金缎需要圆金线,突然加这么大的量,到时候完不成,我又要闯祸。”
说完,林倜怕宋轶不信,叫织作取来打样的缎料,现场讲了一遍过程。
金箔粘在纸上切成窄条,再螺旋裹于棉纱或丝线外,才是堪用的圆金线。
圆金线的产量受限于季节、天气等,成品率低,靠赶工是赶不成的,所以无论官局还是民间作坊,只要做织金缎一般都用的是备存的圆金线。
林倜道:“恕我直言,宋参议,丁茂王良的案子不仅不是闲事,而且比赶制这批织金妆花缎更为重要,只有先把案子破了,惩罚了阻挠机户领织的人,织染局才能盈利。”
宋轶道:“那如果我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呢?”
林倜转过身:“什么?”
宋轶又把琵琶抱起,细长的眼睛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林织使,坐。”
林倜在授意之下拿起卷轴。
宋轶道:“上头已经下了明令,这批货一定要做成,而且要是机户领织,圆金线如果不够,就从全国各地调。”
系带散开,卷轴垂落,金花五色纸上书写四个楷体大字。
【软玉如金】
林倜怔了一下,手发颤。
宋轶道:“林织使可看出什么来?”
林倜道:“这字像我二,咳,像林相写的。”
宋轶笑道:“那不能,这肯定是陆相亲笔所作,你别做惊弓之鸟。”
林倜道:“如此说,难道把它卖了就能有银子?”
宋轶道:“诶,笔墨犹存世间美,谈它值多少钱不就俗气了吗。”
语罢,宋轶让林倜把卷轴放到明烛之前。
透过光,可见纸面与?托裱?之间细细地排着蝇头小楷,赫然是一张名单。
林倜只看到前几个名字就吓住了,浙东、广南二省市舶司提举、杭州知府、湖州知府皆在其中,再往下许多他尚且不认识,但可想见是涉及把丝绸卖往海外的所有机构官职。
琵琶弦振,音如珠落玉盘。
宋轶轮指弹挑:“你呢,就一个一个地去找这些人。”
林倜道:“做什么?”
宋轶道:“借钱。”
林倜道:“啊?我去借?”
宋轶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林倜倒吸一口凉气:“五十万两,倘若我们以后还不上,这些人岂不是要追到京中去要债?”
宋轶哂笑:“这可不是债,而是发利息的本钱,往大了说这更是陆相给你的人脉,你若怕事也无妨,就当着我的面把这幅字烧掉。”
林倜顿住:“我……”
宋轶收伸右肘,指尖斜扫而过。
只听四弦一声响,气贯长虹,如有凤舞云飞。
廊下走来几道婀娜倩影,伴着吴侬软语,门推开,脂粉香气扑来,满室翠玉明珰。
“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宋轶笑着搂过玉女腰身,捏起一粒葡萄往美人口中喂,“先尝口甜的,一会弹曲儿消遣。”
林倜见此,连忙收起卷轴,掩门出去。
夜幕降临,西湖被月色轻纱般笼罩。
湖面波光粼粼,花船穿梭,伶人咿咿呀呀。
林倜走在白堤之上,脸吹着清冷的风,手里的卷轴却已汗湿。
七年之前他就是在这里遇到江南名妓窦玉宛的。
窦玉宛为他生下柠儿,可至今别说名分,连母子相见都没有机会。
他糊涂一场,倒也想明白了,世上树叶都找不出两片一样的,他又何必和大哥、二哥走相同的路,只要能凭自己本事置下产业,把柠儿和窦玉宛都接回身边,临安烟雨亦可寄余生。
林倜接待完宋轶,收拾行囊,开始为凑钱奔忙。
两个月过去,他把海关、市舶司、漕运司、各州府跑遍,磨破了嘴皮终于凑齐五十万两银子。
他听宋轶的安排,用这五十万两到全国各地采买圆金线,化零为整,囤于库房,等十万匹妆花缎的旨意正式传到,浙东地域内的圆金线开始涨价,再暗中一点一点把库存吐出去。
一始,林倜不知道宋轶这样安排的原因。
直到某天听下面的人说,湖州官局的织作王良受姚氏亲族挑唆,在暗中囤积圆金线,妄图垄断原料,打压机户,抢夺这十万匹的大生意……
他恍然大悟。
鱼,咬钩了。
*
五月下旬,随着朝廷加派十万匹织金妆花缎的消息传开,市面上圆金线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
吴香师徒二人刚来到湖州,便看见城郊的仓库与码头之间流动着又宽又长的金色大河,定睛一瞧,河水全是金光闪闪的丝线,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莳一注视着往来的船只:“师父,他们说的和我们查的案子是不是有关?”
吴香的面容掩在斗笠之下:“何以见得?”
莳一道:“丁茂之所以被杀,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家抢了官局的好处……”
吴香打断:“有道理,然而干我们这一行,切记不可先入为主、主观臆断。”
莳一抿住唇,按了按脸擦汗。
二人走到岔口,过桥直行是县衙。
莳一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吴香观察片刻,道:“先不惊动县官,我们去苦主所说丁茂遇害的那条巷子看看。”
*
这几日,不光是织户急,运河上下、海关、税务局、州县全都跟着急。
圆金线价格涨了三倍,市面上已经很难看到流通的货品。
林倜每天摸着空置的大花楼织机,寝食难安。
他很清楚水下是谁在咬钩——民间机户的体量虽大但关系松散,只有由姚氏亲族掌控的地方官局敢为了垄断货源而下大本钱。
之前他用借来的五十万两银子买的圆金线已经全部被高价收走,如今单子悬而未定,织机就算空着也不能开工。
各方来要债的接踵而至。
林倜一开始疲于应对,后受宋轶点拨,便对这些人说:不是织染局不想早日还钱,而是下面的官局办事拖沓,为争夺这十万匹妆花缎卡住了进度。
矛盾悄然转移。
大抵郑国公姚澈一家独吃二十年几乎没有分过好处,现在林倜另起山头,拉着大伙一起入局,既表明是要共分利益,大伙心下自然明白该支持谁。
宋轶回京之前,林倜问该如何收场。
“宋参议,五十万两已经卖成一百多万两了。”林倜心情忐忑,“我们是不是该见好就收,把债还清。”
“别急,林织使。”宋轶笑着交代,“好戏刚开始,等京中的消息。”
[猫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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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缫丝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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