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的局势在十日之内传到京城。
董颢带礼拜访郑国公府。
按陆洗的意思,他来试探姚澈。
姚府的庭院里供奉着一尊石雕弥勒菩萨,四面香烟缭绕。
姚澈坐在堂上,手拨串珠念诵经文。
“董尚书。”姚澈闭着眼道,“说句实话,我可一直等着你来啊。”
“姚公不必客气,其实我今日是替陆相来的。”董颢笑道,“陆相自知那天酒后失言开罪了令千金,让董某替他赔不是呢。”
“既然是董尚书说和,我便不与他计较。”姚澈道,“只是这次的十万匹织金妆花缎好歹得交给湖州官局做,别打量我不知情,浙东根本没有第二家的仓库里囤有足够的圆金线。”
“江南论织造,谁敢与姚公比肩。”董颢道,“回去我就与他说。”
姚澈睁开一双下斜眼,语气阴阴的:“也不是说让民间机户领织就不行,那样小打小闹是可以,几百匹几千匹就到头了,真要做海运的大单子,还得是官局才靠得住。”
董颢凑近道:“姚公也听说朝廷想做海运了?”
姚澈道:“略有耳闻。”
董颢道:“说到这里,董某有句话奉劝,姚家实掌江宁、浙东两局已久,可工部也好,地方也罢,都是只闻肉香不沾油水,我年纪大了嚼不动了,就怕后生看着眼红。”
姚澈停下拨动串珠,叹息道:“谁家里没有点儿难事呢,实在是儿孙不争气,不提了,多少年的体己都给他们还赌债了。”
谈到此处,董颢心知这回姚澈是一定要死守江南织造的营盘。
董颢捅破窗户纸:“姚公不怕被人议论吗?”
姚澈闻言一声轻笑:“谁议论?陆洗吗?他什么出身,靠什么起家,还不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他敢说我,我也揭他的老底,我祖上乃开国四大功臣,轮不着他教训。”
董颢撑着扶手站起来,长呼一口气。
真正让他心悸的不是姚澈的警告,而是那尊弥勒菩萨的眼睛如镜子一般照着自己。
贪婪染黑了眼白,化为黑浆流出眼眶,把脸上的皮肉腐蚀殆尽,直剩下焦炭般的枯骨。这些骨头早就老化得经不起风吹了,却还不自知,仍固执地守在祖坟之前。
二人走出正厅。
董颢心中想着心事,突然脚下被石头绊着,整个人趔趄了一下。
——“哎呦!”
董颢低头看,鞋面蹭破了。
“董尚书的这双鞋穿了得有十几年了吧。”姚澈把串珠戴在手腕上,行单掌礼,“可见是该换一双了。”
董颢躬身别过。
*
是夜,陆府设宴。
陆洗请董颢、于染到府看江月楼班子新排的昂鸾缩鹤之舞。
乐起,舞女轻盈的体态在水袖之中穿梭,恰似鸾飞鹤翔。
“他当真这么说?”陆洗笑了笑,“我什么出身,怎么起的家,自己都说不准,还劳他记着,可惜即便如此他也只记了一半。”
董颢道:“那另一半是?”
陆府下人端来匣子,红布揭开,里面呈放一双鹿皮靴。
陆洗举杯敬酒:“恩公,一点孝心,不成敬意。”
董颢会心而笑,手点着道:“你呀。”
于染笑道:“恭喜陆相,时机已到,下官看可以杀猪宰羊。”
*
次日天明,神乐观前的那块青石碑之前长出了一株栀子。
童子打扫之时,发现叶片上依稀有字样——“瑞彩祥云印,福禄寿喜长”
陆洗一手安排的此事,自然早早就等候在宫门前,举着奏本就往里跑。
——“陛下,天降祥瑞!”
陆洗对朱昱修解释,这是上天的昭示,表示近来让浙东织染局赶制的十万匹妆花缎应该改用黄栀子印染,可使国运昌盛、江山永固。
朱昱修看到陆洗就很高兴,又听说是祥瑞,准了。
*
【圣上谕旨,浙东织染局加派十万匹妆花缎的织造工艺从织金改为印染。】
——“什么!”
消息到郑国公府,菩萨像前传来一阵惊吼。
香炉掀翻在地,童子惊散。
“小人!”姚澈捶胸顿足,大呼道,“陆洗小人!不得好死!”
他这才明白十万匹妆花缎只是为诱骗自己而做的局。
印染所用的染料由黄栀子制成,便宜易得,一样能做出精美的花纹,是织金工艺的替代品。当供需逆转,可想而知圆金线的价格将会暴跌至比原价还低。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姚家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近百万银两的惨痛代价。
七日后,谕旨传至浙东杭州府。
“臣浙东织染使林倜……”林倜捧着片纸,手微微发颤,“……接旨。”
片纸又轻又薄,如一根羽毛。
布告贴出,民间机户为之振奋。
——“圆金线如今不值钱了。”
——“是啊,幸好当初没有囤货。”
——“那些囤货的奸人真是活该!”
湖州官局却谈金色变。
是夜,长兴县郊外火光冲天,白烟滚滚,连绵六七里地。
官局织作带领织工烧仓。
幸得官兵及时赶到,严令禁止,才把火势止住。
“烧了还损失少些,不烧就全完了!”织作跪在官兵面前,撕心裂肺地哭道,“一百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全没了!”
“什么一百万两,哪儿有一百万两?”官兵拔刀道,“此乃国库资产,岂容尔等肆意销毁?”
河边树影之下,几人乘舟而过。
河面映着彤红的火光。
长兴县捕头柳挽带着吴香、莳一和几个当差的捕快正赶往湖州官局之下的一间织坊。
“吴大人。”柳挽站在船头,握着官刀,“那个哭爹喊娘的织作就是王良。”
吴香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丝料为什么要烧掉?”
柳挽道:“圆金线需要保养,眼下价格跌得太快,又没有别处可以吞得下这么大的用织金工艺的单子,仓库多放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不如销毁。”
莳一冷笑道:“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半个月前,吴香和莳一来到丁茂遇害的巷子。
现场的痕迹早已被人清理,他们只能向街坊打听信息,搜寻蛛丝马迹。
据说丁茂当时走这条巷子抄近路回家,进去就再没出来,也没人看见他身后有尾随者。
墙上残留的刀痕是唯一线索。
吴香凭这道刀痕的角度和位置推测出凶手的身材不高,应该是一个矮小灵活、惯会使刀之人。
环顾四周,一个茅草掩着的狗洞引起了师徒二人的注意。
狗洞空间狭窄,一般钻不进去,除非就是极其矮小之人。
“这儿有东西,像是夜行衣。”莳一蹲下身,稳稳当当从洞里拿出几片藏青纱布,“凶手极有可能提前藏身在这,等丁茂走过去,趁其不备从后面下的手。”
吴香把这块纱布交给飞逸调查。
飞逸联络上冷先生,几人合作探访,确认这种织造工艺出自城西一家隶属于湖州官局的织坊。
他们日夜盯梢,发现别院住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湖客,其中就有个诨号叫猴儿的身材矮小的浪客,常去附近的刀铺磨刀。
飞逸再派人扮作屠夫去买刀,经比对,刀铺匠作的刀痕几乎与巷子墙上的一致。
“一切情节都完整了。”吴香放下刀,肯定道,“就是这个人。”
“但现在还不能行动。”飞逸对二人道,“我们是来取罪证的,王良已打点过县衙,说明知县靠不住,要等上头把局势搅乱,乱中我们再介入,方可成事。”
他们蛰伏等待时机,直到今夜郊外火起,一并来到县衙,要求调丁茂一案案卷。
知县见右相印信大惊失色,也早就听闻过吴香之名,遂不敢违抗,交出案卷。
捕头柳挽守在门口,毅然请命:“列位大人,受害的不止丁茂一人,近十年来,王良与郑国公的外侄薛超仗着权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草菅人命,柳某恨不能生啖其肉!”
飞逸歪过头,一声笑道:“原来是你。”
这位柳捕头便是教老妇人到京中告状的幕后推手。
飞逸道:“好,你们去窝点抓人,我留县衙守案卷,等你们的好消息。”
柳挽召集手下,即刻前往织坊缉拿凶犯。
火光之中,小舟如一片叶子悄然划过河道,停靠岸边。
吴香道:“莳一,你看着船。”
话还没说完,一身男子装束的莳一已经跳到岸上。
“就是那道铁门。”莳一指着不远处的房子,呼喊道,“柳捕头,跟我来。”
吴香抬起眉毛,拔腿去追:“你这小女子真是越来越不听师父的话了。”
铁门轰然倒地。
尘埃在明亮的火光中如波浪卷涌。
猴儿正在茅草堆里抱女人,被柳捕头一把抡到地上。
仓库那头,官兵押着王良而来。
王良灰头土脸,面色疲倦,身上的公服被烧破了好几个洞,像只蔫茄子瘫软在地。
“柳头儿,你要的人。”官兵收刀入鞘,“这帮恶霸早就该收拾。”
柳挽点头示意。
当夜,柳挽从织纺中搜出王良与薛超雇凶杀人的罪证六十余项,涉及命案七桩,所用凶器在附近的刀铺找到,还解救出了包括丁茂之妻在内被锁在房里的八人,
飞逸等到柳挽、吴香和莳一带回的好消息,如释重负。
“柳捕头,请你随我走一趟。”飞逸叫住柳挽,惺惺相惜道,“人赃俱获,我们回京复命。”
*
小暑过后,京城不再是凉风习习,空气中酿着一股湿热。
七月大朝即将来临。
林佩开窗卷帘,走到堂中透风。
一摞摞奏本放在案头。
归林佩管的事是井井有条的,一年四季按规律摆放,没有什么起伏,但归陆洗管的风格就很是不同,全是大刀阔斧,除旧布新。
林佩随便翻了翻,瞥到一道令人汗毛直立的本子。
【臣陆洗参郑国公姚澈蓄意囤积丝料、阻挠官私合营、庇护纵容行凶犯罪。】
林佩静静地看了片刻,叹口气,去敲右侧屋的门。
“陆余青,你和郑国公的积怨非要放到朝会上闹吗?让陛下和文武百官看着,光彩吗?”
宋轶掀起珠帘:“林相,里面请。”
林佩道:“我和他没什么悄悄话,要说就当堂说。”
陆洗闻声出来,跟着出来的还有妞儿。
林佩斜睇了一眼:“小的也来看热闹。”
妞儿把尾巴勾在脚边,轻喵了一声。
陆洗道:“知言,我抢了你在晋北调整税制的风头,对不住。”
林佩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出风头,但更不想看朝堂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
陆洗道:“事已至此,只能请你多担待了。”
林佩抱起妞儿往后廊走去。
陆洗笑了笑,跟着道:“担心我呢。”
林佩道:“我担心林知行,也不知他怎就猪油蒙了心地要跟你混,有一天没一天的。”
陆洗道:“知言,放心。”
林佩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徇私,真有那么一天……”
陆洗追上,一手撑住廊柱,拦人道:“我心里明镜似的,家国大义在前,你定与我风雨同舟。”
林佩凭栏坐下:“我只想把你踹到水里,然后快快把舟划走。”
陆洗一笑,话中仍是脉脉含情:“好狠的心,也罢,那你就安心往前去,可别再回头看我。”
花丛间一只红娘虫振翅飞过。
妞儿嗷呜窜出去,三两下将其扑住。
虫虽死,翅仍在扇动,呼哧呼哧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
*
初一,天边泛起曙光。
紫禁城的钟声跌宕起伏。
[猫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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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缫丝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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