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的面貌与上回迥然不同。
小路两边立着一排红岩宝顶石灯,光线充足而柔和,隐约可见远处阆苑琼楼。
林佩灭了灯笼,放在门房:“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何必如此铺张。”
陆洗道:“这样讲不对,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便是你我二人的台面,怎就上不得呢?”
林佩抬眼,目光扫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陆洗道:“你心中有我吗?”
林佩吞咽了一下,避而不答。
陆洗浅叹:“唉,终究是我上不得你的台面。”
二人穿过花圃。
树上结着一种金黄的果实,林佩认得,这是从江鄱移种过来的柑橼,特有花果香,移栽成活一株便要一百两银子。
陆洗道:“国公府一大家子人应该很热闹,这么晚才回来。”
林佩道:“城郊来回远,真正坐下来也就半个时辰,也许是我性情古怪,只觉得周围越热闹,越衬得自己孤单一人。”
陆洗拉住他的手,笑道:“不怪不怪,我也一样,以后你尽管把我这儿当自己家。”
林佩道:“你修园子的钱,我出一半。”
陆洗道:“这倒真不用,不是跟你客气,林倜这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往后也还有诸多事情要靠他办。”
林佩道:“他是他,我是我。”
说着,林佩发现这条路通往菩提苑,便停下了脚步。
林佩抽出手:“今晚不是来寻欢的,是来听你解释身世的。”
陆洗道:“我的身世真的那么重要吗?于今之计唯有你我互相制衡共理朝纲,至于我的身世……总不是戏文里什么前朝皇帝遗孤、乱臣贼子余孽就行。”
“于朝局而言不重要,可是于我而言很重要。”林佩执意道,“我对你的信任从柏子香开始,如果现在连姓氏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该如何自洽?那一日你说要把亲人骨灰葬入故土,好,我便要看看骨灰在哪里。”
陆洗闻言一笑:“幸亏我有准备,不然又要被你揪把柄,你跟我来。”
菩提苑旁往上走十几级石阶,有一座小阁楼。
楠木在烛光中泛着凤尾纹。
供台之上整齐地摆放三只景泰蓝花鸟瓷罐。
陆洗点香祭拜。
林佩拿起罐子,觉得轻,摇了摇。
陆洗正在插香,口头阻止道:“诶诶,读书人怎么也没规矩,那里面可是我娘亲。”
林佩道:“根本就是空的,你不要逼我开盖。”
盖子摩擦罐口。
“别。”陆洗一把抢过,捂进怀里,“我说还不行吗,说出来容易,难为的是你。”
“有什么说什么。”林佩跽坐在软垫上,“我不难为。”
陆洗听着这话就走了神。
香灰落在手背上,他感觉不到烫。
——“知言,迤都附近曾经有一个小镇,名叫四方,因为它的街道就像棋盘一样齐整,四方镇有三百口人,其中有一家主人姓陆,靠打猎卖皮子发了财。”
小孩儿没有名字,爹娘是陆家的奴隶,所以他和姐姐也都是陆家的奴隶。
主人对他们并不好,常在酒后打骂。
小孩儿想抗争,但听爹娘说,奴隶不可以违逆主人,否则就是罪加一等,会被绞死。
六岁,小孩儿看着逆来顺受的娘亲被主人送去鞑靼部落换马匹,十岁,小孩儿的姐姐也被送去,他偷偷跟在后面,窥见姐姐遭受十几个男人凌辱的场面,吓得大病了一场。
小孩儿逐渐长大,成了少年。
嵩元末年的一天,鞑靼军队突然出现,小镇上的人惊慌失措,纷纷躲入山林避难。
陆家主人收拾好了东西,有刀,有弓,甚至有打猎的火铳,却只给了少年的父亲一根棍子,让其只身去抵抗鞑靼士兵,分散注意力。
少年不明白父亲为何离开,也想跟去,但是被主人拉住。
主人哄骗少年说——鞑靼人会放他的父亲一条生路。
下一瞬山林间传来厉响。
少年回过头,见父亲被鞑靼的箭矢射成了刺猬,血染红了雪地。
——“为什么骗我?!”
没有人回答少年。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险些迷失在寒冬之中,直到西南方向飘来的隐隐约约的柏子香。
包括少年在内的三百人被远道赶来的吴晏舟解救。
少年记住了吴晏舟的名字。
这个名字给了他一缕温暖,让他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后来少年跟着陆家主人往南边迁徙。
一条荒僻小路上,行人遭山匪抢劫,少年趁乱挣脱绳索找到了逃跑的路,可是正当他要跑走时又被跟在后面的主人叫住。
主人的腿受了伤,跑不快,喊少年来背他走。
少年一看山匪就在不远处,被发现就要被灭口,心中有些犹豫。
主人见少年没动,冷笑了一声:“没娘养的东西,你要敢背主,到哪儿都是个死。”
少年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主人,解下自己的腰带。
主人呵斥:“还不快点过来!”
少年咬着牙,走到主人的身后。
主人道:“小畜生……”
话音戛然而止,喉咙被勒住。
“……咳,咳咳。”主人的脸上青筋暴起,抓起腰间一把短刀,猛地往身后戳。
刀刃扎进少年单薄的胸膛,一下,两下,连着几下,扎得血糊糊的。
少年就是不松手,憋着一口气把主人往死里拧。
血水从指缝里流出,一点点滴落草丛。
少年缓过神时,身前的主人面色青紫,已经没了气。
山匪扔在搜山。
少年不敢吱声,从主人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公验和几两碎银,起身往山下走。
他的伤很重,走到官道没多久就昏倒在地,被过路的人救下,送至云县。
醒来时,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从四方镇来,家人都被山匪杀死了。”少年目光空洞地看着天空,“我叫,陆乙。”
从此以后,他有了名字。
陆洗把骨灰罐放到供台上,擦去表面的尘垢。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就知道你会较真。”陆洗蹲下身,在林佩面前打了个鸣指,笑道,“这故事我编了好多年,还有好几种说法,连自己都感动得不行。”
林佩道:“编?”
陆洗道:“兵不厌诈。”
林佩道:“你离我近些。”
陆洗凑上前,耳边轻道:“想听我的心跳得快不快?”
林佩一把揪住陆洗的衣襟。
撕开纱罩,抽去系带,衣衽便松开了。
陆洗怔住。
林佩喘着气,拽出里面的白衣,往左边一扯。
一片残丝挂在肩头。
沟壑分明的躯体袒露在香台烛火之前。
林佩道:“告诉我,这怎么编?”
陆洗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胸膛。
疤痕就像树叶的经脉。
林佩一阵揪心。
当他看到这些伤疤,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不是陆洗用的什么香,穿的什么衣裳,不是这人的姓名和来路,而是这个人。
这个人,哪怕经受过世间一切险恶依然在夹缝中生了根发了芽,哪怕头顶的光亮一次又一次熄灭依然爬出泥沼走到了群山之巅,甚至当他站在山巅,依然胸怀愿景、怜悯苍生。
林佩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把手轻放在疤痕上,触摸到炽热的皮肤。
皮肤之下青筋脉隐隐跳动。
“不该是这样,知言。”陆洗扶住林佩的肩膀,“我想看你因为还不起我的债、因为妒忌我的功业、因为争不过我的权势而哭,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看着我的伤疤,这般泪下。”
林佩道:“我只是心疼你。”
陆洗道:“什么?”
林佩道:“心疼,不是怜悯。”
陆洗道:“你心里有我。”
林佩顿觉失言,羞愤起身。
陆洗眼中流光,释怀笑了:“哈,天道好轮回,这几刀总算没白挨。”
飞蛾绕着烛火扑扇翅膀。
两个人的面容都忽暗忽亮。
陆洗把对方坐过的垫子拍平:“诶,你就这么把我剥开看了,不打算补偿什么吗?”
林佩叹口气,收拾好情绪:“我可以帮你包回去。”
陆洗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有手,你赔我外面这件纱罩。”
林佩道:“多少钱?”
陆洗低头系衣带:“十两。”
林佩的手紧了紧。
往多了说,千两万两,意思是欠一个人情;
往少了说,三文五文,意思是开个玩笑,不必计较。
但现在是十两,多不多少不少,意思是他真得赔。
他倒不是赔不起,只讨厌陆洗的狡猾,一向把他奉承得舒舒服服的,时不时地又冒出一根软刺,让他知道这舒服不白来,进而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林佩摸着荷包,心里细细算账。
“好了好了,这一身清白的人,怎舍得真让你掏钱。”陆洗见这人着了自己的道,一把牵住手腕,“今是初一,宜沐浴,园中新让匠人凿的汤池,我们一起享用好不好。”
“你……”林佩的心还隐隐的疼着,又突然气得想发笑,“……为得一寸先进一尺,倒扣回来,还好像是我占你的便宜。”
陆洗道:“天地良心,大人刚才看过了身,验过了货,这会儿是赚是亏心里还没有数?”
林佩笑骂:“就知道假装大方。”
陆洗也跟着笑了。
*
离开阁楼之前,林佩点上三支香,为方才的失礼之举致歉。
陆洗有些意外,想想也接受了。
二人走下石阶,来到菩提苑附近。
蝉鸣阵阵,瓜果花香萦绕。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水清彻底,金石镂雕的奇花繁叶杂置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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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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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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