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之记恨她了。
——李静训从张净远口中得知。
“为什么?”她有些不解,“因为我害他落水了么?”
“不止,听说他还挨了王叔一顿骂,在书房跪了一天一夜,是韦姨她们连番上阵才劝下的,不过,王叔还是叫人停了他的蒙学课,将他屋子里的什么《尚书》、《诗经》、《春秋》、《礼仪》都给扔了,他可宝贝那本《春秋》了。”张净远顿了顿说,“现如今他天天跟着他的新先生在练武,每天都要绕着前后院子跑三圈,你若是没遇见他,说明他故意躲着你呢。”
李静训对王家伯伯的脾性感到十分的诧异,在她弱小的印象里,受了灾是一定有人哄的,顶多顶多揍完了再哄:“他落了水,伯伯怎么还要骂他、罚他,你是不是胡说?”
“你当我是你?”张净远说完,想起什么,紧张地打量了一下她,绷着脸问,“你呢,没被罚吧?”
李静训迅速摇了摇脑袋:“没。”
张净远悄悄松了口气。
他是看出来了,李静训这个小女娘完全是个无法无天的活泼性子,而王节度使又是个严肃的狠人,若是让她犯到王节度使手里,指不定要怎么死呢。
这次是险险逃过去了,下次……就难说了。
张净远为自己这个新朋友纠结担忧起来。
“你见到他了吗?”李静训问。
“谁?”
“你兄弟。”
“刚刚他还来看过我呢。”张净远躺在床上道,他脚崴了,一时不能下床,“他没躲我。”
李静训有些生气:“好吧。”
张净远说:“你也别担心,瑾之他很少跟人生气的,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担心?”李静训皱着眉头道,“我才不担心呢!”
“哎!你——就走了?”张净远对从床边起身的李静训不由得道,说完他察觉自己母亲的目光从外间看过来,不由得有些不明所以的尴尬。
李静训拍了拍自己衣服,说:“奶娘叫我早点回。”
“她又不在,理不到你。”
“我要听话的。”李静训说,“下次再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张净远问完,板着脸扭过头,“那就下次吧。”
李静训掰着手指数了数,趴在床边靠近他说:“未时我睡过觉再来。”
张净远就将头又扭了回来,面色好看许多,说:“行。”
晌午,二夫人叫李静训去用餐,王家仍然是分餐制,除了宴客厅和正厅,其余的房间,因为扬州雨水多,采用的是砖石地板,上有花纹,美丽精巧。
李静训看了看桌子对面的空位,记起张净远的话,忽然紧张起来。
二夫人对对面的大夫人说:“近日晴天多,我叫流朱她们把我的一些杂书晒了晒,颇有成效,大嫂觉得把郎主书房里的书也拿出来晒一晒如何?”
大夫人想了下道:“你二人商量就好。”
二夫人看上去有些踌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好歹是未说出口。
片刻,王瑾之来了。
他穿了一身碧蓝色的衣服,很干净整洁,但额角却落下一缕碎发来,一一见过礼,入座。李静训是没学过礼仪的,来了之后见他这样,面上不在意,私底下偷偷找奶娘去学了些。
“王瑾之,你最近在做什么?”她忍不住凑近问他。
二夫人跟大夫人的交谈就停了停,注意力悄悄分给了两个小孩一些。
李静训到府上已经有四天,除了第一天落水他们说过话,第二天修养,第三天、第四天,王瑾之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他自己心底里闹着别扭。
他不说,她也不说,像是较着劲。
王瑾之筷子停了停,咽下喉咙中的食物,说:“食不言寝不语。”
二夫人同大夫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弯了下唇角,也不说话了,拿帕子擦擦嘴,挡一挡。
李静训没听过这话,问:“什么意思?”
王瑾之肃着一张小脸说:“吃饭的时候和该睡觉的时候都不要讲话,这是基本礼仪。”
李静训听懂了,他是在嫌弃她。她把头扭回去,也不说话了,明明前几餐还会叭叭地要二夫人帮忙盛汤。
一顿饭吃完,王瑾之漱了口,擦了手,下桌离开。他吃的快,因为练武实在是个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是他练完武还要重新沐浴更衣,才来用饭。所以饿了之后,吃饭也就快了。
李静训不知道这其中弯弯绕绕,在她眼里王瑾之守规矩的很,吃饭也规矩漂亮。见他吃完,李静训迅速放下筷子,擦了嘴跟着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走远了。
二夫人这才放下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见对面大夫人静静吃着饭,方‘咳’了一声,继续用餐。
李静训追上了王瑾之,道:“你走的怎么这么快?”
王瑾之不言不语,仿佛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小郎君,心里憋着一口气呢。
长廊深深,走过石板和木桥,李静训说:“张净远说你生我气了。”
王瑾之走的更快了,面上已明显看出是生气。
李静训扯住他的衣袖,说:“《春秋》要多少钱,我偷偷买回来,给你。”
王瑾之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李静训说:“不告诉伯伯,这是咱们俩的秘密。成吗?”她怕王成安生气。
他那本《春秋》是古籍,上面有前朝宰相的批注。王瑾之颦眉,她拽的死紧,力气还大,道:“松手。”
“那说定了,”李静训问,“你不许生我的气了,行吗?”
王瑾之一句话也不说。
李静训往前凑看他垂下的眼睛,弯着腰,扭着身子,力图把自己的眼睛递到他的眼前:“行吧?”
不远处,有人款款而来。
两方人狭路相逢。
“阿弥陀佛。”一句佛号,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双十年岁的女子,年纪轻轻,剃了度,身穿三色袈裟,手中拿着一串琉璃佛珠,佛珠底下坠着朱红色的流苏。
李静训认得那尼姑身边的是二夫人的女婢流朱。
王瑾之放下了掰扯李静训的手,有些下不来台,脸红了红,又恢复温声道:“妙善法师。”
“王小郎君。”妙善合掌行礼,落到李静训身上,问,“这位小姑娘是?”
流朱道:“这位是李行军的遗女,李静训李小娘子。”
李静训仰着头看她。
妙善温和笑了笑,道:“久闻了,李娘子。”
李静训问:“我们见过吗?”
“虽从前未见过,今后当识得了。”
王瑾之扯了扯胳膊,把胳膊从李静训的手里扯了出来,温声说:“妙善法师是来见母亲的吧,不打扰了。”
说罢,反伸手扯住李静训的手,拉着她路过妙善,往远处跑去。
李静训扭头去看妙善,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单手竖在胸前,琉璃法串在另一只手中一颗一颗地转着。
檐上风吹过,一阵铜铃声沉沉。
听她低声念:“阿弥陀佛。”
妙善是五年前被二夫人救下的。
那是一队流民,从江南来的,同样的水灾,其国君无力赈灾,逃亡他乡,至边境,将军宰杀其中大半做军粮,剩下寥寥数人,逃入扬州境内,其中就有伪装成男子的妙善。
王瑾之向来对妙善没什么好感觉。可能是因为妙善占据了他娘亲太多时间,也可能是他本能地对妙善身上的一些奇异事情感到抗拒。
点检做天子的说法,也是从当年开始在扬州流传起来的。
王瑾之一路牵着李静训到了前院,前院的府兵少了许多,因为今天是送别忠勇军节度使的日子。
他等了等,等了半天,没等到教他的先生来,李静训已经有些无聊了,从他的头发,到他腰间的玉佩,看来看去,抬脚要走。
二人招来人问了问,仆从说:“秦将军原本就是节度使的副官,既然要送别陈节度使,自然不能缺席。”
王瑾之点了点头。
李静训今天早上从张净远那边也听了一耳朵,关于他们相继跳湖当天王伯伯宴请的什么人,那人是来干什么的,她问:“那个陈伯伯找到了卜卦算命的反贼了吗?”
仆人很是迟疑地看了王瑾之一眼,垂下头去。
李静训看向王瑾之。
王瑾之说:“本来就没有,不过是以讹传讹。”
仆人下去了。
王瑾之开始自觉地扎起马步来。
李静训觉得他在糊弄自己,有些不开心,盯了他片刻,上前问:“如果没有,那前两天在东市杀的人是谁?你之前同张净远说的,东市的血流了一地。”
张净远怎么什么都跟她说?
王瑾之原本闭着两眼,闻言睁开一只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你说吧。”李静训道,“你不说,我去问张净远。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呢?”
太阳下落,树荫渐移,王瑾之无奈,睁开双眼,温声开口:“你不晒吗?”
李静训愣了愣,说:“不。”他说话动听起来,她原地踌躇一下,又凑上去,问:“咱们和好了吧?”
王瑾之弯了弯唇,下撇着眉,不语。
他并不是不生气了,实在是拿她没招了。
李静训弯了弯眼睛,往旁边靠了靠,依照着他的动作屈膝弓腿,伸出笔直的手,结结实实扎了个马步。
“我陪你。”她很有义气地说。
·
书房,二夫人连话本、杂剧也不看了,正严格把关着人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抬到院子里晾晒,她拿襻膊绑了袖子,看上去利落又漂亮。
妙善在箱箱书卷中停下脚步,合掌行礼:“夫人。”
正拧眉看虫蛀的二夫人惊喜扭头,起身迎了上去:“妙善?!你病好了?今日怎么有空来府上?”
“夫人三催四请,妙善不敢耽误。”妙善笑道,带着熟稔的打趣与抱怨,“因此病一好,就应邀来了。”
二夫人道:“我正等着你呢。明天赴宴,你不来,我也不想去了。可韦家办的,我也不能不去,否则岂不是落了大嫂的面子……全是些无聊的人,看个杂剧都要说出个三二一来。你来了就好了,就住在府上,赶明咱们一起去,你替我挡挡她们,顺便今晚还能给我讲讲经。”
妙善顿了下,抬眸看她:“夫人三年前不就听倦了妙善讲经了吗?”
二夫人放下一本古旧的竹筒,任它摊在箱子上,直起身,擦了擦汗,太阳高高,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模糊了眉眼。
她笑了一下,很无奈,说:“妙善,我又同他吵架啦。”
妙善沉默片刻,转了转手中佛串。
仆人们成群结队地搬着能够见人的书卷离开了。
二夫人方道:“这次,不是为了大嫂。”
妙善问:“是因为小郎君吗?”
“妙善,你真是个妙人,惯知人心。”二夫人说,“玉郎爱文,他非要玉郎学武,继承他的家业,我看不惯他那么冷冰冰地对孩子。玉郎今年周岁才刚满七岁,总角未到的年纪,还没有他那把刀高呢。他要玉郎跪玉郎就不敢不跪,他让玉郎站,玉郎就必须站着。难道玉郎是他的傀儡偶人吗?”
“大夫人没拦一拦吗?”
“她——,你是知道的。你有你的三千地狱要渡,她有她的满天神佛要拜。只有我不能无牵无挂。有时候想想,倘若离了他就好了。倘若能离了他。”
二夫人的家父是个杀猪匠,对比王家、韦家来说可能连小门小户也算不上,属于不堪入目的一类人。她八岁跟着父亲杀猪,十三岁经历朝代更迭,遍地骸骨。
如果不是王成安,或许她早就死在不知名的军队或匪徒手中,连全尸也未必能看到。
妙善轻叹,俯首捡起一卷摊开的书卷,吹了一下灰尘,轻抚上面的字迹,说:“今日不讲经,贫尼给夫人讲一讲蒙叟先生的《庄子》。”
“讲什么?”
妙善递过书卷去,说:“庄周梦蝶。”
·
忠勇军节度使陈子书骑着马,领着一帮子下属,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去了,摇晃晃行出去数百里,停队休息。
他钻进自己藏着战利品的马车,马车内响起女子咬着唇的嘤咛,一阵翻云覆雨,片刻,偃旗息鼓,心满意足地带着脖颈上的口脂出来。
绿姬珠钗空置,云鬓歪斜,掀开车帘,叫了水。
众人嘻嘻哈哈,眼神促狭,递给陈子书现烤的雉鸡。
有人问:“将军,咱们就这么回去了?那传言的事情怎么办?”
陈子书随地坐下,身上的铁甲相碰,哗啦哗啦的响,像是什么坚硬的外骨骼,他撕下一半雉鸡,由奴仆递到马车里,说:“那传言是在扬州宴席上传出来的,咱们能查的也就都查了,又杀了不少能杀的人,便是那卦师没死在其中,也该看着自己脑袋办事。何况上一任的点检在圣上死的时候就罢黜了,现在内争外伐还都要靠着张贤,什么点检作天子的传言最好提都不要提了。”
“万一这传言是来自世家内部呢?”
“世家,”陈子书冷笑一声,“扬州还有几个世家门阀,便是蜀地也剩不得一个巴掌数了。百年前咱们黄大将军按着这些世家的族谱点人,杀的他们连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了,朱雀大街的血三十年都洗不干净,若是他们还有点聪明人,就该知道审时度势,否则——”
他冷哼了一声。
有人嘿嘿道:“这淮南节度使倒是个审时度势之人。”
陈子书顿了顿,没说什么。
他心里在思量着。
淮南道终究还是不稳当,该做些什么让他跟新朝紧密联系在一起,或许还是该给他赐个婚。
众人讲起荤段子来,难免要围绕水云缭绕的扬州,说:“那王成安的夫人和嫂嫂一个娇俏明媚一个温婉可人,他可真是享了天福!便是给我一个,我也就知足了!”
马车内,绿姬吞下一块温热的鸡肉,听着风中传来的各种闲言。
王节度使和嫂嫂吗?扬州似乎是有此言论。不过她身在王府,并没有见过二人有什么逾越之举。
比起这些,陈子书的后宅好像更乱一点,连她在扬州都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这乱世浮生,男子尚有一身孔武挣得前程似锦,女子空有一身技艺,只好埋没内宅。
绿姬不甘。
她拿起琵琶,曲声悠扬。
男子征服天下,女子便征服男子,这样难道不算得到了天下吗?
篝火前的陈子书在众人的嬉笑怒骂中回首,静静听着这一曲如泣如诉的淮南小调。
春风河畔杨柳依依,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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