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弦音断了。
舞婢们跪了一地,轻薄的纱委落在中央的木质地板上,这地板每天都需要除湿与打蜡,因此光滑的好像能映照出每个人垂伏在地上的、惊惧的面孔。
“绿姬,敬酒。”节度使王成安道。
顿时,从舞姬中膝行出一名穿着绿衣的女子,缓缓起身,面容娇俏俊丽,身材玲珑纤细,一路趋步小走,捧起一杯酒,敬到了客人面前。
客人络腮胡,武将打扮,他盯着王成安看了半晌,道:“我姑母也只是随口一提,毕竟现在张兄做了点检,想来民间传言也只是玩笑罢了。倘若思危兄当真没有那卦师的消息,本将军是信的。”
说罢,哈哈一笑,揽过绿姬的腰,就着她美如葱白的手喝下了酒。
众人皆松了口气,丝竹声再起。
王成安道:“从文兄折煞我了,此等忤逆之言若当真是从我淮南传出去的,我定替兄铲除那贼人,并将那贼人于城门戮尸!”
陈子书摸着绿姬的手已是心猿意马,凑上去,细闻着那女子香:“我与姑母自然都认为思危兄是坦诚爱君的人,不然也就不会孤身走这一趟了。什么点检做天子,如此荒唐无稽之言,说不定是什么人故意在京中传播的,只是听人说这传言来自扬州,我只得来替兄排除一下嫌疑。”
王成安不敢评论此事,举起酒来道:“实在是劳烦从文兄了。”
陈子书拿着绿姬的手说:“早听闻思危兄府上有一绿姬姑娘一手琵琶谈的极好,今日一见果然甚妙。”
绿姬含羞再拿起一杯酒捧到他面前。
王成安大笑道:“既如此,绿姬也算是遇到了知音。绿姬,你可愿随将军离开?”
绿姬咬了下唇,低低道:“奴愿意。”
一时间宾主尽欢。
陈子书忽然问起府上儿郎,道:“听闻思危兄前些年诞下长子,天生聪颖,三岁就可识文断字,算一算如今也有七岁了吧。正与我表妹同年,不如我叫姑母为二人做媒,许为姻亲如何?”
王成安眉毛凝了一下,说:“犬子年幼,恐不得公主欢心。”
陈子书道:“古来姻缘,一向为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不过七岁幼童,哪里懂得这么多。”
王成安劝道:“正因此,恐犬子心性难定,日后反负了此姻缘,实在不美。从文兄,喝酒喝酒。”
陈子书饮下烈酒,顿生热意,手下越发不守规矩,绿姬相形见绌。
不多时,有侍从急急忙忙从门外而来,贴在王成安耳边耳语两句,被王成安斥道:“畏畏缩缩成何体统!”
虽如此说,但朱子书还是从王成安脸上看到了些许的慌乱。
“发生了何事?”
“不过是小儿无知,竟要下水捉鸟,反把自己诓进了池塘,更带累了旁人。兄长莫怪,我去去就回。”
下水,捉……什么?
陈子书停下手,思考了片刻。
·
王瑾之是会水的。
李静训一下子跳了下去,溅了他满头的水,很明显,她不会水。
好在,他们离岸边很近,水也浅。
王瑾之憋住气,往前游去,试图也将下落的李静训抓住。
只听又一声‘噗通’。
前方蹬来一只脚,一下子踹到了王瑾之肩膀上,三人彻底沦陷。
张净远更是一点水性也没有,双臂扑棱起许多水花,人却咕噜咕噜地喝水,喝的差不多了,没了力气就往池子底下沉。
当庭院内巡逻的军队将王瑾之三人从池塘里捞出来,他咳了一口水出来,看着其他两个人在士兵们的救助下也转醒,方才昏了过去。
·
李静训醒来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味,她皱了皱鼻尖,懵懵地睁眼。
“娘?”她嗓音哑哑地叫道。
面前探过来一个年轻俏丽的脑袋,见她醒了,那双眼睛里顿时亮起光来,连忙起身喊道:“小女娘醒了!”
一时间屋内喧闹起来,奶娘连忙上前,眼眶已经红了,轻声问:“女娘感到好些了?可还认得我是谁?”
李静训认出她,道:“奶娘。”
“哎!”
屋内众人皆放下心来,知道她是没事了。
二夫人更是长舒了一口气:“好歹还记得。”
又凑到面前,问李静训:“可还记得我?”
“二夫人。”
二夫人笑道:“你可把我们都吓死了,你奶娘还说你会水,结果都醒了,偏你还睡着,你若再睡一息半刻,怕是连我都要求神拜佛去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外间,大夫对府内家宰叮嘱道:“既然女郎从前有惊魂之症,那最好静养些时日,我开两副安神的药方子,每日一次,辰时之前记得熬好,给女郎喂了。”
家宰一一记下,打发人离开。
王成安掀开一道帘子,隔着人堆看了看那细声细气的小姑娘,放下帘子,冷冷道:“玉郎醒了吗?醒了叫他去书房等我。”
侍从不敢不从。
二夫人倒是隔帘听见了,只是不好当众说什么,转头瞥了外间一眼,手里的帕子紧了紧,面上仍带着笑安抚李静训。
有人从门外而来,听得奴婢婆子们低声道:“大夫人。”
来人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面容温婉,长眉,眉间一颗红痣,真真是菩萨下凡,一开口亦是温和柔韧:“净远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脚扭了一下,可能需要延迟个把月再回汴京了。索性如萱本来就想再多待些时日。节度使前面不是还待着客,就不必未必忧心了。”
王成安面色和缓些,但仍冷着张脸,只一拱手,道:“多谢嫂嫂。”
遂拂袖离去。
李静训看到二夫人那张脸,沉默了下去。
半晌,大夫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问候情况,二夫人才又勉强笑道:“嫂子来了,玉郎没什么事,他会水,早醒了,我便来看看静训,好在她也没什么事。”
“无事就好。”
奶娘低头侯着。
李静训喝了口婢女呈上来的温汤,嗓子有些许缓和。
大夫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吩咐女婢:“今晚不要睡沉,盯着点,若是发热,立刻报了我,好叫门房去请郎中。”
“是。”仆人们一一应下。
大夫人对二夫人道:“节度使今日宴客,索性也就不给她接风洗尘了,等孩子们都大好了,府内再办桌宴席吧,弟妹以为如何?”
二夫人坐直了,翘着的二郎腿也早已放下,道:“是该如此,便听大嫂的。”
大夫人点点头,转眸问:“我记得你是这孩子的奶娘?”
奶娘立即行礼,躬身答话:“是,大夫人。”
“辛苦了。”
奶娘越发低下头去,道:“这是奴的本分。”
大夫人是韦家嫡次女,十几年前嫁给王家大郎,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王家大郎身体不好,早早去世,而那时淮南道内忧外患,各个世家皆动荡不安,只等着金陵一夕沦陷,举家投靠新君。
谁知道王家二郎早已投效陈唐,死守住了淮南道咽喉。
王家势大,但那时家中兄弟年幼,母亲又生了疫病。韦玉珍就留了下来照顾婆母,自此再未改嫁,秋收冬藏,转眼已有十余年。
韦玉珍扫过周围,落回低着头的二夫人身上,说:“正午了,忙了这么一阵,众人也都累了,先传饭吧。”
一句话,定了人心。
·
李静训的饭是着人抬了炕桌在床上吃的,口味清淡,有鲜笋、鸡汤、荇菜等。
二夫人在西厢房和她一起用的餐。
不一会儿,有女婢进来耳语道:“小郎君已经用完了,清风饭剩了些,荇菜汤用的多。”
二夫人点点头,说:“你去老夫人院子里侯着,等老夫人用完饭把小郎君的情况给她说说,请她务必做主。”
女婢有些迟疑道:“可是,夫人,郎主那——”
二夫人道:“你尽管去,天塌下来,我顶着。”
仆人便下去了。
李静训有些恹恹地没精神,喉咙也疼,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看着是受了大罪,张口说话,没恢复好的声音又细又哑,像只生病了的小猫仔。
桌上的菜吃了两三口就搁下了筷子,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
奶娘打发她懵懵懂懂睡下,忆起她原本活泼性子,却如此多灾多难,眼里止不住地心疼,碍于二夫人在,不敢过多言语。
心里忐忑。
——经此一番,不知她与小女娘何去何从。
淮南道战乱平息不过几年,偶尔还见闹市中卖儿鬻女者,若出淮南,更有析骸以爨、易子而食之景。
奶娘轻拍着小女娘瘦弱脊背,心疼里生出气责,气责中生出担忧。
低低叹道:“女娘你啊……”
用过饭,二夫人匆匆离去。
书房,送走贵客,王成安方有空理会家中琐事。
王瑾之醒来已早,屈膝跪在堂中,膝下垫了软垫。
“爹。”
王成安将手中书本摔到案几上,案几角上放着的是从池子里捞上来的成人两个大的硬石块。他坐下,伸出满是厚茧的手捏了捏鼻梁。王家是淮南道本地世家,武将起身,后来也出过几名宰相,但大都结局不好,因此家境起起伏伏。
到他这一代,乱世求生,几经战场厮杀,方将淮南道掌握于自己手中。不是没想过干脆起兵自立为王,但王成安深知自己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能兵将相,乃是时势造英雄,种种巧合将他托举于此。
他力有不逮,只得止步于此。
王成安虽心有不甘,但更于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中看透这乱世。
自古天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虽不知是何能人可将这天下重新拢起,但他们世家大族的气数已然尽了。
往后,怕是皆要凭儿孙自己本事。
“用过饭了吗?”
“已经用过了。”
“你自己说说吧,怎么回事。”王成安说完,抬头看见仍跪着的小儿子,颦了下眉,冷声道,“起来说话,我们王家没有奴颜婢膝的习惯。”
“是。”
王瑾之从母亲准备的垫子上起身,将自己与张净远、李静训三人的遭遇平铺直叙。
“也就是说,你不去抢石块,你们三人也未必会掉进水池。”
王瑾之怔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王成安见他久久不言,问:“你有何话要说?”
王瑾之起身,又跪到王成安面前,道:“我以为此事我们三人皆未料到。净远直肠子,李家女娘胆子大,因此才会一拍即合要去捉鸟。石台生了藓,我三人没有经验,李家女娘冒险抱起石块,净远助威,我担心她砸到自己,所以上前欲将石块夺下。但石块太重,她力气大,我没夺过她,所以才不慎被她扫落水中。这本是一场多方角力造成的意外,谁都有错,谁都没错。我知道教训,从此之后会更加谨慎。”
也难怪当朝宰相夸他聪颖,依王成安看来,自己这个炊金馔玉的小儿子实在是聪明过头了些。
“净远直肠子,静训胆子大,那你呢?”王成安冷声道,“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书房静默,外间的侍从恨不得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节度使府的小公子惯来心思重,有些爱面子,在父亲身边学得沉着冷静,但终究年纪太小了些,藏拙藏的不好,心情也外露着。
半晌,王瑾之抬头,问道:“那爹呢?”
“什么?”
王瑾之说:“李行军死去,爹为什么要把他的女儿接到府中以礼相待?”
王成安变了面色,反问:“你觉得呢?”
王瑾之平静说:“我觉得爹做的不妥。”
他直言道:“倘若是爹杀的李行军,更应赶尽杀绝,而非心软,将后患放到自己身边。倘若不是爹杀的李行军,流言之下,难免生患,更不应与李家遗孤有更多牵扯。”
王瑾之伏下身,仿佛朝堂上以死上谏的儒生:“还请父亲将其尽快送走。”
王成安从榻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小儿子,眉宇间隐有怒意,声音平静:“你觉得应当把她送到何处去?”
王瑾之详细思索后道:“蜀地路远,恐生变故,不如将其交给陈将军,听闻他与李行军也曾是好友,归途亦在同一方向,由他护送至蜀地边境,最好不过。”
王成安厉声笑了笑,连说了三声好。
“好一个我王家麒麟子,竟是生来做宰相的料。未至总角,就有如此叵测心思。”
书房门外,刚来到的二夫人听到此话,不由得攥紧了手帕。
“郎君——”
她迈进高高的门槛,王成安冷冷朝她看了一眼,她只得噤了声。
王成安一把将桌角石块推下桌子,砰地一声闷响砸到了王瑾之面前。
王瑾之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抬头去分辨他神情。
王成安对门口家宰怒道:“自我以后,我王家绝不会再出一位文臣!与其做霍乱朝纲的佞臣,不如在家中做个蠢材!你去把他屋内杂书全部换成兵法,停了他的课,叫先生去宴客厅等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治世名仕,将我儿子教成这种模样!”
“郎主息怒。”
王瑾之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直起上身有些被吓到了,周围人由门内到门外跪了一地。
王成安这一通脾气,不仅要将负责前院池塘地人发落了,眼见还要累及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好在大夫人院内女婢及时赶来,说是老夫人有请,方才将事态止住。
临走前王成安对着幼子冷声道:“你既喜欢跪着,那便一直跪到不想跪为止。”
他跨过门槛,冷冷瞥了二夫人一眼,道:“你教的好儿子!”
二夫人被刺痛,咬住下唇,霎时红了眼眶,不愿被人发现,深深低下头去,屏气凝神。
待人走后,只觉得自己内外皆出了一身虚汗,脖子上沉甸甸,难以挺直脊背。
·
李静训睡了很长的一觉。
睡醒以后她睁着眼睛看见床顶的雕花,一圈一圈的,烛光透过,带着温暖的明亮。她咳了一声,从厚实的绸被中爬出来,伸出手,惊动了女婢。
“女娘,醒了?”
李静训说:“奶娘,要嘘嘘。”
女婢一时没有听明白,她自己便从床上往下爬,爬到一半,奶娘披衣来了,带她去屋内屏风后面如厕。
如厕完毕,李静训‘噔噔噔’地跑回床边,自己脱了鞋子,重新钻进被子里,春风至,可因为连绵的雨水,夜里仍是有些凉。她落了水,府里更怕她冷,于是给她了一床厚厚的绸被,她人瘦小,坐直身体,像被被子实实地压住了腿。
奶娘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她躺下了,被子还没拉上去,又坐起来,问:“他们呢?”
“谁?”
“他们。”
奶娘明白了,说:“都没事,睡吧。”
李静训一缩身子再躺下去,眨巴着黑眼睛问:“奶娘,你生气了吗?”
“没有。”
“哦。”
奶娘轻声哼起江南歌调,不一会儿,又听得女孩问:
“二夫人生气了吗?”
“没有。”
“哦。”
“伯伯生气了吗?”
“没有。”
“哦。”
小女娘在夜里睁着那双黑眼睛,又问:“奶娘,外面怎么在亮着灯。”
奶娘不答话了,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府上厨娘偷偷告诉她的话,悄悄抹了下眼睛,说:“睡吧,女娘。”
“你累了吗?”
“有点。”
“哦。”
李静训闭上了眼睛。
府内后院的灯光一直燃到了五更天,更夫的梆子敲了一慢四快,熙熙攘攘的人声也才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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