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顶,沉沉地悬在衍国皇城之上,压得人透不够气来。
劲风裹挟着萧瑟之气扫过刑场,灌进薛璟的染血的囚衣中,牵动他的伤口,让他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抽动。
他脸色极苍白,刚毅的脸上还有不少交错的染血鞭痕,原本劲如松柏的身躯佝偻着,头发干枯毛躁地散落,让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镇国将军看上去像个落魄的乞丐。
他努力在刺骨的寒凉中找回一点知觉,想要转头往身后看去,可惜他杂乱的头发遮挡住了本就不甚清明的视线,只能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呜咽和抽泣。
在他身后,是薛家一百八十二口忠良,如今却因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通敌密信,皆身穿囚衣跪在此处,等午时一过,便都要人头落地。
想他薛家为大衍朝守了两百多年的国土,牺牲了几十名男丁,才换来如今显赫家世,如何可能通敌叛国?
更何况,从查出所谓的通敌密信到下旨诛杀,不过一日光景,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若说不是有人刻意为之,他可不信。
前方观刑的高台上传来猎猎风声,薛璟强撑着抬头望去。
一众仪仗在烈风中走来,为首的一个男人在仪仗簇拥下,缓步踱到了高台前。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暗金绣纹的蟒袍,瓷白却又艳丽的面目上,一双微挑的桃花美目低垂着,冷冷地看着高台之下跪着的薛璟。
薛璟迎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心里涌起滔天的恨意。
他止不住地紧咬着牙关,目眦欲裂地盯着高台上那个美如艳鬼的男人,似要用目光凌迟对方。
他看着那人身边的随侍在台上摆了张太师椅,红衣艳鬼撩起衣摆坐下,懒洋洋地把头靠上支在椅侧的手,宽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一截晃人眼的纤弱白皙手腕,那腕上还戴着支吊着金色小铃铛的金镶玉镯。
两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薛璟因为受刑而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本是看不清的。
但他们幼时同窗,入朝后又屡屡碰面相互倾轧,他对那人的面庞和动作再熟悉不过了,甚至能忆起那人天生眼眶泛着微红的潋滟桃花目中,冷彻人心的寒意。
薛璟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冷酷如蛇蝎的人伪造了那封通敌密信,让他举家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这个踩着父兄血肉,靠权贵床榻爬上高位的艳鬼不知什么时候入了皇帝的眼,如今成了大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抬手即翻云,覆手即为雨,搅得朝堂一片腥风血雨,还软禁操控了几位皇子。
如今薛家遭此一劫,也并非不在意料之中。
看来,大衍气数怕是要到尽头了。
不远处,一阵锣响穿透刑场,高台上一直冷眼看着薛璟的美艳男人坐正了些,轻抬起纤长的手指示意。
罡风拦不住刽子手手中的高悬银刃,一阵破风声过,无数鲜血朝天怒涌而出,最后还是无力地坠在地面四散流去。
在头颅落地的那瞬间,薛璟拼劲全身力气,用血肉模糊的手在身后死死抓着紧缚着自己的囚绳,想要徒劳地想再拼最后一口气,至死也未松。
—————
“啪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薛璟手中的兔毫建盏应声而碎。
他手上青筋暴起,五指握拳,将手心里残存的建盏碎片几乎捏得粉碎。
茶水沿着他虽有些茧,但还显得纤长稚嫩的手指往下滴落在蝠纹的青石地砖上,慢慢地渗了下去。
视线不再模糊不清,他惊讶地看着茶水从自己皮肉完整的手背划过,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这双手因常年征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前几日更是因为受刑,不但皮开肉绽,有两根手指的指节也错位了,这会儿怎么完好如初了?
“哎呀!璟儿你这是怎么了?!”一旁响起温润中带着焦急的女声。
一位穿着藏青色大氅、妆容华贵的女人快步上前,拉过他的手仔细查看。她眉目温婉,憷着眉看着他手上的一点微红烫伤。
“快!快去拿烫伤膏来!”她着急地对身边的侍女说道。那侍女赶紧应了声诺,急急跑走了。
女人从袖中扯出绢帕,在薛璟手上仔细擦拭,一边擦一边嗔怪道:“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粗枝大叶的?我就说不能让你这么早上战场吧?还是回书院再念两年书,磨磨性子吧。”
薛璟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贵妇人,嘴唇抖了许久,喉间梗得发疼,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地低喊了一句:“娘……”
他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他二十岁那年,父亲出战胡隅,兵败身死,此后母亲便一直郁郁寡欢,三年后病逝。
至他被斩首时,已有五年光景未曾得见他母亲。
难不成因为他征战有功,老天爷把他收上天,与母亲重聚了?
薛母听他哽咽凄婉地喊了她一声,一时更加心疼:“怎么?疼得紧吗?你等会儿,碧螺已经去拿烫伤膏了。”
她刚说完,一个刚毅挺拔的男人大步朝这里走来。
“怎么了这是?”男人声音洪亮,一下把薛璟从方才久别重逢的忧思中拉了出来。
他见薛母皱眉敛目,一时气起,指着薛璟怒道:“怎么又惹你娘生气了?才消停多久,又想上房揭瓦了?嗯?!”
薛璟看着男人对他假装怒目的样子,又想笑,又想哭,抖了半天嘴角,终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声喊道:“爹……”
薛青山有点懵,他不过随口说他一句,儿子怎么一副抽风的样子?
“你别吼他,他刚才不小心打碎了茶盏,烫着了!”薛母心疼地对薛父嗔怪道。
薛青山嘴角也跟着抽搐了一下:“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不就烫着了吗,一个大男人,哪能这么娇气?”
他看着儿子满目水汽,扭扭捏捏的样子,气得一把扯过他的领子往前一拎:“别在这装样子给你娘看,这点茶水还能给你烫坏了?那被你剿了的山贼不得以头戕地?”
薛母还想拦着,被薛青山制止:“夫人,这兔崽子就是这两年跟我在军营待久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冲你撒娇呢!”
说完,他又冲着薛璟劈头盖脸地怼了一顿:“行了,过完年都十六了,还跟个狗崽子一样闹娘。赶紧去把你弟找回来,给老祖宗祝寿去!”
薛璟被他爹这么囫囵吼了一阵,那阵梗在心间的酸涩被压了下去,赶紧道了声“好”,转身跑走了。
他一溜烟跑到了一旁的廊桥上,借着柱子的遮挡,远远偷看了爹娘几眼,又扫视了一下周围。
廊桥边是一个雅致的池子,砌了太湖石,还种了许多名贵花草。池子边的雕梁画栋上还描了金漆,十分奢华。廊桥边,他前两年回京时,调皮撞破的回纹窗棂已经修缮回去了。
这分明就是他外祖梁国公的府邸。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又重新回到十六岁那年春天,给外祖祝寿的时候了?
他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着,没注意到转角处急急走来一个端着羹汤的侍女。
等靠近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了,侍女“呀”了一声,手中半碗羹汤泼在了薛璟前胸。
这一声惊动了不远处一个嬷嬷,她快步跑了上来,劈头就拍了那侍女一下,大声呵斥道:“你个小蹄子!怎么做事的!怎么这么不长眼睛!”
那闯祸的侍女端着剩下的半碗羹汤,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红着眼睛,立马就跪下了。
薛璟胸口猛然被热汤一泼,烫得不行,赶紧抹了两把前胸,又把衣襟敞开些。
大概是看他死前冻得太惨了,老天爷要给他暖暖。
他见侍女跪下,笑了笑,示意她起身:“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赶紧起来,带爷去换件衣裳,一会儿要给老祖宗祝寿呢。今日老祖宗寿辰,可不兴问什么罪。”
那嬷嬷听薛璟无意问罪,赶紧抢过那侍女手上的汤碗,把她拖了起来:“听见了吗,还不快带薛公子去换衣裳!”
那侍女一听,赶忙起来,躬身在前头带路,往西厢去了。
身后被打断工作的侍女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瞧将军府的薛大公子,多俊啊!今年回京,又长高了不少,脸也长开了。再过两年,怕是要将京里的闺阁小姐们都迷晕了!”
“可不嘛!听说去年在西北还立了功,得了皇上封赏呢!”
“我还以为他一个武将,脾气必然暴躁,没想到,竟还大度温和,也不知哪家姑娘能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位郎君!”
端着汤碗的老嬷嬷清咳一声,低声呵斥道:“还敢议论主家人,都不要命了是吧!还不赶紧干活!”
侍女们赶紧一哄而散。
薛璟耳力好,听了七七八八,乐得嘴角止不住上扬。
开玩笑!
想当年,他及冠后,银袍白马从边疆凯旋回京面圣的时候,天街可是被挤得水泄不通,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童女,个个都争抢着给他抛花献果。
想到这里,他得意地想用手捋一捋头发,抬到近前才反应过来一手油腻,赶紧一脸嫌弃地止住。
到了西厢,他用澡豆洗了手,又换了一身藏青暗金纹的外衫,照铜镜看了看,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少年五官和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带着些许稚气。但现在装了他这个活了二十八年的大衍将星,眉宇间平添了一点霸道和肃杀。
他满意地整了整外衫,抬步准备往外走,去找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才跨出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西厢有个月洞门,往里是一片花园。
他好奇地往那里走了过去,就看见几个少年对着趴在地上的一个人拳打脚踢。
他最看不惯这种以多欺少的行径,皱了皱眉,准备上前把人拉扯开。
但才走两步,看见那个趴在地上的少年抬起的脸后,便如雷劈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那个少年衣衫本就单薄,还被扯得乱七八糟,头发也在撕扯中凌乱。
但即便如此,还是掩不住那一张精致白皙的脸。
若换个人,薛璟必然立即上前相助。
但面前这个,是柳常安,是那个不择手段爬上高位,屠他满门的艳鬼。
生前生后不过须臾而已,他又想起在刑场上那种无力宣泄的愤恨,恨不得上前把他给掐死,一时紧咬牙关,青筋暴起。
猛然又想起今日是祖父寿辰,不宜见血,薛璟站在原地,深吸几口气。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一直待在厅堂假寐,没来找弟弟,也不知竟然还有这一出。若是知道会碰见柳常安,打死他也不往这来。
他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闭上眼转身就走。
眼不见为净,先放这小子多活一段时间,等之后他有的是时间报复。
正当他要跨出月洞门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凄婉的低喊:“昭行......”
薛璟霎时间停住了脚步。
欢迎帮忙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生相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