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行是他的字,但一般只有夫子和曾经书院里的同窗会这么喊他。
而他上一回去书院,已经是前世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岁的小孩静不下心,念没两句之乎者也就想着出去掏鸟窝了。
那时候的柳常安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性子却是个小古板,瞪着大眼睛拉着他的胳膊阻拦:“昭行,不许走!先生说要把这页书背完了才能走!”
薛璟从他手中用力扯出胳膊,冲他做了个鬼脸,和另外几个猫嫌狗厌的小孩一起蹦蹦跳跳跑走了,留下柳常安一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后来柳常安去告了夫子,害他被打了十下手心,还在檐下罚站了大半天。
那时候他就觉得,柳常安真是个小人!
再后来,十八岁那年,他从边关回来,见到了据说刚成为尹平侯男宠的柳常安。
他们在长街偶遇,柳常安有些尴尬又似乎有些欣喜,低低说了句:“昭行,许久不见。”
而他只给了对方一个嫌恶的眼神,便扬长而去。
自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与柳常安平和对话的机会,两人见面不是沉默无语,便是针锋相对。
刚才他听到少年久违的那一声喊,不由脚步一顿,往后看去。
柳常安正抬眼看过来,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庞宛如皎洁天上月,眼眶微红,眼里噙着泪,但还是咬牙没有漏出一句求饶,抬臂奋力地抵挡着面前几人的击打。
他的衣裳有些单薄,抬手间大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上面还有一些青紫伤痕。
那手腕上,原本该有一串金铃的。
薛璟没来由地想。
也不知是哪个混小子一脚踹在了柳常安的肚子上,还羞辱道:“喊谁呢?喊你情哥哥来帮忙么?哈哈哈哈!”
柳常安被他踹得他脸色发白,捂着肚子闷哼一声。
那群揍人的少年听了一阵哄笑,只有其中一个少年吓得回了头。
他刚才围在外圈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往嘴里塞着花生米,一听那句“昭行”,汗毛都竖了起来,心道完蛋了。这下回头看见薛璟,吓得张大了嘴,连花生米都忘了嚼。
薛璟一看,这不就是大家刚才找了半天的弟弟吗?
见他那一副纨绔样,薛璟气的上前一把将他拎出人堆,对着那群还兀自乐在其中的少年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少年们顿时被他的气势惊得鸦雀无声,讪讪地垂手站着看他。
这一群随着长辈来祝寿的少年大多来自权贵之家,个个都衣着光鲜,也不知怎么和柳常安起了冲突。
“怎么回事?为什么打人?”薛璟怒目看着这群闹腾的半大小子,无形中有一种威严之气。
少年们一时面面相觑,没敢答话。
其中有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人,看见挺热闹的,就跟着加入了。
薛璟扫视这一群小鬼,见没人说话,对一旁的弟弟扬了扬下巴:“你说!”
弟弟薛宁州支支吾吾几声后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这人偷了东西。诶,柳二,你们为什么打人?”
薛宁州把锅甩给人群中一个锦衣少年。那锦衣少年一愣,指着旁边一个半大小孩,吞吞吐吐说道:“这……杨小公子说,柳常安偷了他的香囊……”
薛璟的视线正要瞪向那位杨小公子,就听一阵软和又倔强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偷。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香囊。”
柳常安气得有些发抖,但却极力克制,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申诉。
他一身月白袍子已经被拉扯得不像样,伸手死死捂住腰间的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旧的柳黄色香囊。
“你哪来的娘?你娘早就入土了!怎么给你做香囊?”那个杨小公子才不过十岁大小,却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指着比他大好几岁的柳常安骂道,还想上前去把香囊抢过来。
薛璟认得那个香囊。
以前在学馆中,柳常安每每拉着他不让他逃课时,腰间的香囊都会晃来晃去,显眼得很。
印象中那是云缂制成的,料子产自苍南府,极其昂贵且少有,京中也不多见。也就是柳常安母家为商户,天南海北走商时偶得了一尺,他母亲裁了一小块给他做了这个香囊,让他以前在学馆里还备受艳羡。
薛璟抬脚将想往柳常安身上扑的陈公子勾到一边,斜睨了一眼柳家二少:“你不知道你哥身上一直带着这香囊?”
柳家二少也就比柳常安小了半年,屈居老二。这时被大自己没多少的薛璟质问,一时又是羞臊又是害怕,支支吾吾“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薛璟不耐烦,冲着一群少年说道:“要找香囊就快去找,不找就都回前厅祝寿去!今儿可是我祖父寿辰,谁敢在今天见血,看我怎么收拾他!”
听他这么一说,一群少年拉着那个杨小公子急急跑走,留下还瘫坐在地的柳常安。
才十五岁的少年挣扎着爬起身,向薛璟扯出一个笑脸,像是雨打的白莲,无辜可怜,和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权臣全然不同,看得薛璟有些愣怔,回身把侍女叫进来照看他。
侍女急急跑过来,帮柳常安拢好衣服。清隽秀丽的少年低垂眼眸,面色微红地向薛璟道谢:“昭行……谢谢……”
薛璟被他这一声喊得一震,顿时清醒,猛然想起这可不是朵白莲,而是如蛇蝎一般的地狱红莲,顿时面露厌恶,没说一句话,转身拔腿就走,一如那年十八岁,在长街重逢时的擦肩。
身后,柳常安呆立在原地,面带委屈,低声喃喃道:“我……惹他生气了吗?”
一旁的侍女笑笑:“哪能呢!咱们薛少爷就是看上去凶恶,人好着呢!公子,奴婢先扶您去西厢房休息会吧?”
凶恶?
柳常安看着薛璟像避蛇蝎一般快步远走的背影,悻悻点头,跟着侍女进了西厢。
薛璟远远听见这个评价,一口老血差点吐了出来。
都怪柳常安!害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毁于一旦!
一旁跟着的薛宁州还兀自不知,火上浇油地问道:“大哥,你怎么会专门跑来西厢?你来找柳常安?其实你帮他也没用,他回去也得倒霉。”
薛璟一听就炸了:“找他?老子有病找他?老子恨不得活剐了他!他倒霉关我什么事?”
薛宁州被他吼得脖子一缩:“哦……那你来干嘛?”
薛璟被他气得转身看着这个倒霉弟弟。
薛宁州只比他小一岁,但一直都很崇拜他,羡慕他能上沙场。
前世他娘不舍得两个孩子都远行,在薛宁州成年后把他送进了五城兵马司。
他和柳二走得近,后来柳家被柳常安下狱抄斩后,恨屋及乌把薛宁州顺便也给宰了,而这夯货这会儿还傻兮兮地跟着柳家老二去坑柳常安?
一群狗崽子,也就仗着毒蛇没长大,还能挠个两下,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薛璟对柳常安的恨又深了一些。
这一世,他定要手刃这条毒蛇,让他再不能伤害他的家人!
想到这,到了嘴边的怒骂缓了下来。他叹口气说道:“当然是来找你这个倒霉孩子。一群人都在前厅等着给老祖宗祝寿,就差你一个了。见天儿就知道跑跑跑,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薛宁州挠挠头哈哈笑了两声:“刚才柳二来找我说有事,我就跟过来了。走走走,赶紧回去祝寿!”
薛璟“啪”地给了他一个爆栗,边走边说:“以后少跟那个柳家老二在一起,省得惹麻烦。”
薛宁州向来什么都听他大哥的,立刻点头答应:“是是是!咱快走吧!”
***
厅堂里,薛家人都已经聚齐了。
薛璟排在爹娘后面,给外祖磕头祝寿。
起身后,外祖一脸笑意地招他上前,一脸慈爱地拍了拍他渐阔的肩膀:“咱们的小将军今年十六了吧?这几年在边疆吃苦了,不过倒是长壮实了不少!”
“哎哟,光壮实有什么用?要我说啊,还是得回书院念个书。璟儿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大字不识一个可还得了?”旁边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皱着眉说道。
这是薛璟大姨母,他娘亲的大姐。
他看了眼一旁低头看地的娘亲,猜想肯定又是娘亲托大姨来说道了。
他无语地求饶:“大姨母,我哪有大字不识一个,千字文好歹也认差不多了!”
大姨母性格泼辣,白了他一眼:“那是开蒙小儿念的东西,你才识了差不多?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周围人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薛璟无奈,也只能跟着哈哈笑了两声。
外祖笑罢,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你大姨母说得也没错,薛家一门上下全是武将,要能出个识文的,岂不妙哉?将来在皇上面前,那不比其他武将强多了?”
薛璟从前世起就天天听这话,听得他牙疼。他也知道母亲希望自己多念些书,少上战场,为此还总叫外亲这里来劝他。
可他天生和书犯冲,让他坐着多读一会儿就眼冒金星。
后来他下狱,外祖梁国公吐血而亡,其他外亲一直帮忙奔走,也不知道他死后是如何光景。
重活一世又回到外祖寿辰,他哪能跟外祖过不去,只能硬着头皮讪笑着点头,答应一定多念点书。
大姨母在一旁用手肘偷偷戳了戳薛母,向她使了个眼色。
薛母心满意足,温婉地捂嘴笑了。
薛家人祝完寿不久,所有人都落座就餐。一场寿宴风光结束。
告辞后,一家人回了薛府。
将军府在东市西南角,离外祖家不过几条街。
天色已晚,进门后,薛母交代了几句,让薛璟早些歇息,便扶着喝高了的薛父回了屋。
虽然只有零星灯火照亮府内的景致,薛璟还是从大门开始就一路留恋徘徊,恨不能将此刻静谧恬淡的将军府深深刻在脑海中。
上一世的后几年,父母离世,府内缺了操持的人,他又多年东征西讨,刚回朝又陷入通敌风波,无心他顾,都要不记得这将军府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他怀着即雀跃又感怀的心情一路蹦跶一路看,回了自己的院子松风苑。
他这院里种着棵银杏,一到秋日就金黄遍地。不过现下光秃秃的,多了些萧瑟之感。
他在院里又流连徘徊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屋。
屋子摆设和他十六岁那年一样。他循着记忆,翻出火折子,点上青玉烛台,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样,将屋内前前后后看了个遍,还时不时仔细摸一摸木桌和粉墙,越看心里越是怀念。
直到踱步至厅堂一侧的书房,看见满墙的经史子集,脸瞬间垮了下来,一时间所有的怀念情绪散得一干二净。
真想把这一柜子书都给烧了。
他郁闷地将烛台放在桌上,烛火摇曳,照亮桌面上放着的一封信札,上书:薛璟亲启,落款为许怀琛。
薛璟一看,又兴奋起来。他拿起信札,转身就往外跑去。
可还没出二门,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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