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接下绣球,众人自知再无机会,除了几个瞧热闹的,竟呼啦啦散去一大半。
青衣男子好容易站直身子,“姑娘,敢问高姓大名?”
黎阳笑得眯缝眼,满嘴答非所问:“叫我黎阳就好,我日日都方便,您家今日方便么?就在这茶肆议亲就好。”
瞧着方叔方婶满脸好奇转瞬间喜气洋洋,黎阳心道:陈均柏是吧,煮熟的大肥鸭送到嘴边,怎可夜长梦多,需快速擒拿!
在她的敦促之下,一晃眼就到了议亲的日子。
清晨,方家茶肆。
店里头走出一个年娃娃,十分喜庆。
黎阳梳双丫髻以红头绳缠之,紧梆梆,茜袄朱裙,绛紫棉鞋,两片脸蛋子丹蔻嫣然。
她身后的茶肆亦是装点一新。
老方头将‘雅间’的芦苇篱笆用一圈红绸绑起,喜气洋洋。只是这绸带上斑斑点点水渍,竟是日前砸进馄饨锅子的那一坨绣球。
当日,听见黎阳说在方家茶肆议亲,二老四手交握,激动不已。
老方家茶肆只是一个夫妻老婆店,不大不小的店面接待八方来客。东家的长工,西街的瓦匠,还有南郊的镖头们日日都来喝茶,就连那舞文弄墨的书生也是偶有光顾。
可长工、瓦匠和镖头们,要什么雅间。
他们说话如擂鼓,喝茶赛牛饮,凡事只讲求一个敞亮、痛快。
按照方媛的话来说,多亏了黎阳,她家马上就要接待第一位员外小老爷了。
俩老听了这话,生怕怠慢员外,连夜赶工扎了一圈篱笆,围出雅间。
“你怎么回事!一会儿人家来议亲了,怎么又跑来捣鼓你那破炉子。”叫骂声自店内传出,方媛冲过来一把拧住黎阳耳朵,“少卖一锅馄饨死不了人。”
她将人一路拧到室内,只听方婶心疼喊道:“呸呸呸,大喜日子你个丫头胡说什么。快撒手,闯祸的胚子,昭昭的发髻都叫你弄乱了!”
方媛这才撇嘴松手,“娘,你瞧她,又要去生炉子,一会儿身上黑黢黢的才真是闯祸胚。”
“你才是闯祸胚。”
“你是哭作宝。”
“你是烦人精。”
“你是……”
方婶耐心耗尽,俩人一人挨了一记毛栗子,揉着脑门闭嘴用眼神继续骂战。
雅间坐定,方婶子用手肘推自己丈夫,老方头哂笑出声,“昭昭,你瞧这议亲,我俩这……”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和老伴,“是不是不太妥当。”
黎阳只觉得理所当然,“这有什么,叔婶,这两年多亏了你们,我才不用夜夜钻狗洞。今日,你们只管放心替我把关。”
听了这话,二人眉间皱纹舒展。
老方头应声,高高兴兴去店外候着。
方婶则是叹一口气。
这丫头说来也是命苦,两年前爹娘突然就失踪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家中坐了三日,等不来人,不哭也不闹,收拾了包袱就来镇上找门路养活自己。
老俩口眼瞧着这丫头下了定钱便支开摊子,还道她能干。
谁曾想,她家在后山,日日往返费时,睡觉成了个问题。小丫头谁也不说,自己裹了被子,一咕噜钻进下海庙里。
这庙中玉兰树旁有一处狗洞,不大不小,竟是叫她瞄着了。她也是个胆子大的,将被子往财神脚底下一塞,每日天一黑就钻去庙里给财神守夜。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个月,从未叫人晓得,也从未叫道士抓到过。
这些都是后来方媛和她走得近了,才知晓的。二老一听,那叫一个心疼,立马就给了她一个差事,夜里留在店中看管茶肆。
这茶肆,除了几个破口的茶碗就剩下些瓜子茶叶,贼都懒得来撬门,无非是老两口发了善心叫她夜里好有个正经的地方睡觉。
方婶子想到这些,抬起袖子揩揩眼角,“昭昭,你放心,婶子今日定助你把好这道关,绝不叫人委屈了你。”
“黎姑娘。”
一道男声自篱笆外头传来。
几人回头,篱笆门叫老方头挪开,走进一青衣男子,还是那日同样的鸦青色长衫,倒是也好认。
老方挪好篱笆门,引人入座。
一阵寂静,室内只剩几双眼珠子转来转去。
见状,青衣男抱拳,缓缓道:“黎姑娘,诸位,鄙人是陈宅管家,诸位叫我笔方即可。”
这是什么怪名字。
比方?笔方?
黎阳回头,透过篱笆缝隙看向门外。
只听笔方又道:“今日盐号有事,我家少爷来不了,派我来此代为议亲。诸位有什么要求,只管同我提,若是我定不下,也会将要求记下,带回陈家由少爷定夺。”
方婶子喃喃道:“还有什么事越得过议亲,这般大事也不亲自露个面。”
方媛劝道:“娘,人家陈少爷日忙夜忙,不然哪能做到今天家大业大。”
黎阳悻悻然收回眼神,低头拉了一下袖子,“好的,笔管家。”
取出聘礼单子,笔方朗声诵读:良田百亩,东街铺子十间,赤金头面两幅,珍珠帐一副……
一溜的聘礼念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老方头夫妇二人于桌下互相捏着对方胳膊,眼睛瞪得锃亮。
乖乖,这一辈子见过的聘礼单子加起来,也没这么长。
笔方一顿,将礼单置于桌上:“诸位,可有异议?”
这排面,谁还敢吱声。那边给得也太多了,方婶子熬了几个大夜,将街坊问了一圈准备出那些个议亲技巧,说穿了也不过是几只鸡,几头牛的家伙事。
在对方这番炮轰之下,实在是没有用武之地。
黎阳挠了挠头皮,“这些都是给我的?”
对方颔首轻笑,“若是诸位对这聘礼单子没有异议,在下还有一事需要同黎姑娘单独商谈。”
方家人识趣离开了雅间,生怕慢一步就要少一些聘礼。
笔方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函递到黎阳跟前。
她接过,一字一句细看后蹙眉将信函压回桌上。
“姑娘可是有不解之处?”
黎阳摇头。
笔方眉头一跳。这封信通篇以骈体写就,为了兼顾韵律,用了不少生僻字,她竟畅读无碍。
黎阳低声问道:“所以,方才聘礼单子上的良田商宅,会在两年后计入我的名下,是吗?”
笔方颔首:“姑娘,是先计入您名下,双方和离之时,方可交易。此外,届时陈氏盐号还会奉上千两银票。”
片刻,他又道,“只不过,此事关乎少爷私隐,还请姑娘守口如瓶,莫要再叫旁人知晓,坏了少爷名声。”
果然。
她理解的不错。
陈家这桩好姻缘,实际上是一场字据清晰的买卖。
眸光越过男子肩头,黎阳看向他身后的篱笆。那处红绸崩起一根细丝,带着卷曲,将绸缎一角抽得皱起,在光线下泛起浅淡绒光,如憾攀附。
瞧着让人心头烦躁。
皱了皱眉,她别过眼,眸色扫过桌上摊开的聘礼单,以及一旁鲜红刺眼的契约。
扮上两年的陈家少夫人,就能得到千两白银,百亩良田……怎么看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篱笆门旁,闪过一片衣角。定是方媛躲在门后偷瞧,黎阳哑然失笑,竟是平生头一回遇上赚钱的买卖生不出一丝欢喜。
“黎姑娘,我家少爷的诚意,您也瞧见了。”笔方瞧着她面色转了又转,心下厌烦,果然,遇上陈家这块肥肉,再朴素的女子也会贪得无厌。
“为什么?”
笔方一怔,不确定听清了问题,“姑娘?”
黎阳解释:“我不解,陈家少爷这样的条件,什么样的娘子寻不得。为何要当街抛绣球选妻,又为何要契约成婚?”
闻言,鸦青男子支吾不语。
若是换了旁人,不是欣喜若狂,便是坐地起价,这小娘子竟是个喜欢一探究竟的性子。
他只预备了如何劝说这位小娘子签下契约,却未曾想过要在此攀扯少爷的私事,何况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见他神色游移不定,黎阳脑中一闪,方才这人说‘此事关怀陈少爷私隐’……也就是说……
黎阳被自己的猜测惊得瞠目结舌,忙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不用说了,我懂得。”
笔方有些莫名:她懂了什么?
而此刻,黎阳的思绪已经如脱缰疯马——首富陈家独子,竟是个断袖。
只一瞬间,这个念头占据了她思想的高地,她认定了貌若谪仙的陈均柏有一心爱的男子。
而陈少爷迟迟不肯成婚,还闹出绣球选妻这般荒唐之事,怕就是在家人同心上人之间两难的抉择。
这般高山景行之人,竟有龙阳之好。
可正是朗月清风的富商少爷,为了心爱之男子,闹出绣球选妻来反抗家族……这份感情也是十分拿得出手了。
“姑娘?”
“哦,陈少爷,他还真是个体面人。”
笔方轻笑,看来这份聘礼没几个人能拒绝啊,应和出声:“那是自然,只不知姑娘肯否俯就。”
成就一段情缘,也算是一桩好事。
何况还有这长长一串的聘礼,哦不,这根本就是——封口费。她不要,有的是人愿意相助,权当是去陈宅做两年帮佣,想想这么多的银钱,她得卖几辈子馄饨。
这样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去寻爹娘的,如此反而有了一个定期,只可惜了那如玉公子竟是个好男风的,果然深宅大院里的腌臜事儿外人猜都猜不到……
“放心,我一定保守秘密!”
契约签订,笔方再无他事,却心下茫然,这姑娘先头见了契约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这会儿子功夫怎的突然亢奋起来了?
不过,他今日差事已了,赶紧回去向少爷报功才是。
若他知道日后会因此刻的放松警惕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怕是不会如此轻松。
后头的事,推进得十分顺利。
成婚当夜,陈均柏在主屋的隔间设了一道屏风,里头的软榻铺上被褥,充作他夜间休憩之处。
一间屋子,被两道绣屏从左至右切割成了隔间,膳厅以及拔步床三段。
进门,新郎往左,新娘向右。
若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倒也没了后头的波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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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聘礼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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