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像一株濒死的植物被移入温房,逐渐舒展枝叶,恢复生机。他已能自行在二楼活动,虽然步伐仍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但至少不再需要艾里安时刻搀扶。
“尘埃之星”二楼的空间,成了他全部的世界。这个世界由几个部分组成:一张床,一把旧沙发,一排矮书架,一扇能望见街景的窗,以及艾里安。
艾里安依旧是安静的,像一本装帧精美却内容晦涩的古籍。他多数时候坐在窗边看书,或是在小厨房里准备简单的餐食,动作不疾不徐。但阿瑞发现,这位看似柔弱的雄虫,有着极其规律的作息和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每本书看完必定放回原处,餐具清洗后沥干的水渍都要擦拭干净,连每日给阿瑞换药的时间都分秒不差。
这种秩序感,奇异地安抚着阿瑞内心那片空茫的、无所依凭的焦躁。
那本启蒙星图绘本,成了阿瑞最珍视的物件。他时常抱着它,坐在沙发上,或是靠在床头,用手指一遍遍描摹上面的图画和文字。艾里安偶尔会坐到他身边,指着某个词轻声念出来。
“书。” “星。” “光。” “……艾里安。”
当念到“艾里安”时,阿瑞会格外认真地看向他,紫眸清澈,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眼前的人牢牢刻印在一起。他尝试着模仿发音,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不成调的音节。对于失忆的他而言,语言系统似乎也受到了重创,重新学习说话比认字更加困难。
有一次,他指着绘本上“水”的图案,又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张了张嘴,努力了半晌,才挤出一个模糊的、带着气声的:“……sh…ui?”
艾里安正低头整理绷带,闻声抬起头,对上阿瑞带着些许期待和更多紧张的眼神。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杯子递过去,清晰而缓慢地重复:“对,水。”
阿瑞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艾里安,眼里漾开一点极淡的、如同星子落入湖面般的光亮。那是一种因为努力而被认可、被理解的微小程序动。
然而,学习的道路并非总是顺利。绘本上有一些更复杂的词,比如“宇宙”、“永恒”。阿瑞盯着那些笔画繁多的字符,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用力,几乎要将其抠破。一种熟悉的、属于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笼罩了他。
艾里安注意到了他的焦躁。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立刻纠正,只是起身泡了一杯温和的、带着清香的草药茶,放在阿瑞手边。然后,他拿过绘本,翻到画着浩瀚星空的那一页,指尖轻点着“宇宙”二字,声音平和地说:“不着急。它们一直都在那里,等你慢慢认识。”
他的话语像一阵微风,轻轻拂散了阿瑞心头的阴霾。阿瑞抬起头,看着艾里安沉静的侧脸,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他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随着体力恢复,阿瑞不再满足于只是被动接受照顾。他开始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艾里安准备食物时,帮忙递一下盐罐,虽然偶尔会因为估算不准力道而撒出一些,或是试图在艾里安整理书架时,帮他扶住晃动的梯子。
他的帮忙往往显得笨拙,甚至有些帮倒忙。但艾里安从未流露出不耐或责备,只是在他做完后,轻轻说一声“谢谢”,或是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擦掉手上沾到的灰尘。
这天,艾里安需要将几箱新到的旧书从楼下搬上来。书籍很沉,对于“F级雄虫”而言,这显然是个艰巨的任务。艾里安搬起一箱,步伐有些踉跄。
阿瑞立刻站起身,走过去,示意他将书箱交给自己。
艾里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的伤还没好透,不能用力。”
阿瑞固执地伸着手,紫眸中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又拍了拍胸膛,表示自己可以。
艾里安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个相对较轻的书箱递给了他,自己则搬起另一个更沉的。
阿瑞接过书箱,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伤口处传来隐隐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稳稳地托住了。他跟着艾里安,一步步走上楼梯,动作甚至比空手时更加小心谨慎,仿佛捧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将书箱放在指定位置后,阿瑞额角已经见汗,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完成了重要任务的满足感。
艾里安看着他,心中微动。他打开阿瑞搬上来的那个书箱,里面大多是些常见的通俗小说。然而,在书籍的最底层,却压着一本封面残破、没有任何文字标识的薄册子。艾里安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本册子时,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那是一本关于基础精神力冥想的入门手册,是多年前他为了更好控制和伪装自身力量而搜寻来的,后来觉得无用,便随意塞进了某个箱底,没想到会混在这次收购的旧书里。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本册子抽出,准备稍后处理掉。
然而,阿瑞的目光却已经被书箱里另一本封面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吸引了。那本书讲的是一个关于星际旅行的童话故事。他拿起那本书,翻看起来,对艾里安手中那本不起眼的薄册子毫无所觉。
艾里安悄悄松了口气,将冥想手册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心底却再次敲响了警钟。他隐藏的秘密太多,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夜晚,是阿瑞精神相对放松的时刻。或许是因为黑暗能掩盖他眼中的茫然,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艾里安就在不远处。
艾里安依旧睡在地铺上。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发现阿瑞不知何时已经面向他这边侧卧着,即使在睡梦中,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搭在床沿,距离他的地铺只有咫尺之遥。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确保安全的锚点。
有一次,艾里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床上的阿瑞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紫眸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目光才落在蜷缩着的艾里安身上。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盖着的薄被,拉过一角,轻轻搭在了艾里安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平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原本似乎睡着的艾里安,在黑暗中,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动,也没有掀开那角带着对方体温的薄被。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他冰封的心田。这暖意不同于阳光,不同于炉火,它来自于另一个生命的、无声的关怀。
窗外,蓝石星的卫星散发着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房间内,将两个各自带着伤痕与秘密的生命,笼罩在同一片微光之下。
星辰在宇宙中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而尘埃之星书店里的时光,也在这种笨拙的、安静的、带着试探与回应的互动中,缓缓流淌。危机如同远方的闷雷,尚未降临,而此刻的温暖,却真实得让人想要紧紧抓住。
日子像浸了蜜的温水,在“尘埃之星”里缓缓流淌。阿瑞的存在,逐渐从需要小心看护的伤患,变成了艾里安生活中一个沉默而稳定的背景音。
他开始承担更多力所能及的小事。清晨,艾里安下楼开店时,他会学着用吸尘器缓慢地清理二楼的地板,虽然偶尔会卡住角落,或是对着家具的棱角发呆,仿佛在回忆这陌生工具的使用方法。
艾里安准备晚餐时,他会安静地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帮忙择捡蔬菜,动作从最初的笨拙拖沓,变得稍微流畅了些。
他的学习能力惊人。那本启蒙绘本上的字,他已能认出大半,虽然发音依旧困难,但能用手指准确地点出艾里安念出的词语。
他对“书”和“星”这两个词似乎格外偏爱,每次艾里安念到,他的眼神总会亮一下。
这天下午,艾里安将一批新整理好的、适合初学者的读物拿到二楼,放在矮书架上,对阿瑞说:“这些,你可以随便看。”
阿瑞的眼睛立刻像被点亮的星辰。他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一排排书脊上逡巡,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那神情,不像是在挑选读物,倒像是面临什么重大抉择的将领。
艾里安起初并未在意,继续做自己的事。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阿瑞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眉头微蹙,紫眸中流露出罕见的、近乎苦恼的情绪。
“怎么了?”艾里安走过去问道。
阿瑞转过头,看看他,又看看书架,然后伸出手指,先指了指一本封面画着可爱星兽的童话集,又指了指旁边一本介绍基础机械原理的图画书,最后指向一本带有简单诗歌的绘本。
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眼神里充满了“不知道该选哪个”的迷茫。
艾里安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为难样子,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一下。他沉默片刻,然后伸手,将三本书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叠放在阿瑞手中。
“都可以看。”他说,“不用一次看完。”
阿瑞抱着三本厚薄不一的书,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茫然与阴郁,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抱着书,心满意足地坐回沙发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艾里安看着他迫不及待翻开第一本书的专注侧影,唇角也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这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很快便隐没了。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艾里安变得更加谨慎。他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即使出门采购生活必需品,也会尽快返回。他时刻留意着街上的动静,精神力感知如同最细微的雷达,谨慎地扫描着以书店为中心的方圆数百米。
阿瑞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他对外界的声音变得敏感。每当有悬浮车以异常速度靠近,或是街角传来不熟悉的、略显嘈杂的交谈声,他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紫眸锐利地望向窗外或门口,身体下意识地进入一种戒备状态。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后,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有一次,两名穿着帝国标准制式服装、但肩章模糊的雌虫走进了书店。他们声称是星际货运公司的员工,前来核对一份“异常包裹”的投递地址。
艾里安站在柜台后,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F级雄虫的拘谨和一丝不安。“抱、抱歉,我这里最近没有收到异常包裹。”他的声音微弱,带着不确定。
其中一名雌虫目光扫过书店,看似随意,实则锐利。“能让我们检查一下存储间吗?按照规定流程。”
就在艾里安准备继续周旋时,楼梯口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阿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并没有下楼,只是站在楼梯阴影处,大半身形被遮蔽,只有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两名雌虫。
他没有释放任何信息素或精神力,但那种沉默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注视,却让两名雌虫瞬间绷紧了身体,仿佛被什么危险的掠食者锁定。
柜台后的艾里安,清晰地感受到了从阿瑞方向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杀意。那杀意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书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两名雌虫对视一眼,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先前开口的那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可能……可能是我们搞错地址了,打扰了。”
他们几乎是立刻转身,匆匆离开了书店,步伐比进来时快了许多。
艾里安看着店门合上,轻轻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向楼梯口。
阿瑞已经不在那里了。
艾里安走上二楼,看到阿瑞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星兽童话集,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安静阅读。只是他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艾里安没有点破,只是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阿瑞接过水杯,低声说。这是他最近新学会的、说得最清晰的词语之一。
艾里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中波澜起伏。阿瑞的本能正在苏醒,这既是好事,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刚才那两名雌虫,绝非普通的货运员工。
夜晚,艾里安在地铺上辗转难眠。白天的插曲,连同之前那则协查通报,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心头。他深知,平静的日子可能所剩无几。一旦阿瑞的身份暴露,追捕者绝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退走。到时,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隐藏,还是……
他不敢深想。每一次动用力量的冲动,都会伴随着记忆深处燃起的熊熊烈焰和亲人濒死的呼喊。
就在他心绪烦乱之际,床上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阿瑞似乎也醒着。他翻了个身,面向艾里安的方向。黑暗中,艾里安能感觉到那双紫眸正望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阿瑞轻轻地、几乎是气音地哼起了一段调子。那调子断断续续,不成章节,甚至有些跑调,带着某种笨拙的试探。艾里安辨认出来,那是下午那本诗歌绘本里,某一首童谣的旋律。
阿瑞哼得很轻,很慢,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陪伴。
这笨拙的、无声的慰藉,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轻轻撞碎了艾里安胸口的滞闷与寒意。
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不成调的、细微的哼唱。
窗外的卫星移到了中天,清辉如水银泻地。在这片寂静的微光中,两个各怀秘密的灵魂,一个用沉默承担,一个用笨拙陪伴,某种超越语言与记忆的牵绊,在黑暗里悄然滋长,缠绕得越来越紧。
艾里安闭上眼,听着那细微的哼唱,纷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未来的风暴无法预测,但至少此刻,这片小小的“尘埃之星”,仍是他们暂时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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