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业被毫无征兆地从大理寺的诏狱放出来,这是整个楚家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除了楚湉。
待到楚湉到家的时候,楚正业已经梳洗过,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就像从前的很多时候那般,坐在专属于他的座椅上,手中捏着他最喜欢的茶盏,静静地品着香茗。
“父亲!”
最熟悉的两个字刚刚唤出口,她的眼眶便忍不住又泛起心酸的红晕。楚湉在亲眼看到他的那一刻,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堪堪放下。
明明分离甚至不足一月的时间,她怎么感觉父亲竟是苍老了这么多呢?就连一向乌黑茂密的头顶,又是何时悄然长了这么多的白发。
“湉儿!”楚正业听到她的声音,匆忙放下杯盏,急急地站起身来。
“吾儿,你母亲把近来发生的事情都同我说了,真是辛苦你了,好孩子。”
他从未想过,自己羸弱的女儿竟然在他离开的时日里悄然接过他肩上的重担,昔日捧在掌心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能凭借她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家。
微风掠过窗棂,抚过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恍若他当年模样。
“你二叔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我竟从未想过他们会这么对你!为父一定会为你做主,讨回公道!”
父亲把二房一脉视如己出,从小到大楚湉和楚欣欣有的什么好东西,也一定会送给二房的楚鹏飞一份。起初,楚湉还担心父亲得知她对陈淑华一家的手段之后会责怪她不念手足旧情,不曾想父亲竟在会说出这般维护她的话。
这样有人无条件信任、无条件爱护的感觉……真好啊。
“没事的爹爹,都已经解决好了,他们也没有再来找麻烦,不值得再记挂在心上。倒是父亲……”楚湉顿了下,内心其实很想问清楚今日出狱的细节,却又怕过问太多被他察觉出端倪来。
“父亲。”楚湉又唤了一声,忍不住想起她私下里同宋知明的交易来。
若是被他知晓,应当会对她很失望吧。就连当时在狱中,父亲也不肯向宋知明低头,如今……她却同父亲平生最为不耻的奸宦搅合在一起,这么想着,楚湉竟不敢再看楚正业一眼。
“我今日去了趟大兴寺卜了一卦。”楚湉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签筒摇出的阴爻叠叠,大师说我年内恐有劫数,如水月镜花,看似无迹,实则早有定数。”
她指尖无意识绞着素色裙裾,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他说需在庙中清修一年,焚香诵经,或可消弭。女儿想着,这些日子家中变故颇多,正好趁这个机会,每日为家中抄录百遍平安顺遂的签文,为父亲母亲求一炉松鹤延年的香,为欣欣祈些无灾无难的福泽。”
说到此处,她终于抬眼望向父亲,眸中盛着盈盈水光,语气里带着恳恳切切的调子:“这清修既是避劫,也是积福。女儿晓得爹爹疼我,只是这劫数若能这般化解,亦是两全,求父亲应允。”
她这话真假掺半,哪怕早已模拟过千百遍说出口的场景,但真正说出口,她还是害怕被父亲发现这是她的谎言。
实际上她并非是要前往寺庙清修,她要去的是东厂。
若是宋知明一年之内就此厌倦了她,自然是最好的,往后的日子里她会好好守在家人身边,再也不愿骨肉分离。可若是宋知明一直困住她,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当时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答应下来的。
“这……”楚正业没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再次团聚,居然又要分开,一时间满心的不舍,可又知晓楚湉说这话应当是早就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也不好再过多干涉。
“去吧。”
……
楚湉曾以为搬出楚府也许会带上很多行李,没想到一辆小小的马车竟已是足矣。为了避人耳目,就连冬至她都没有带上,只求一切从简。
轻便得就像是一次外出探亲,除了归期未定。
楚欣欣挽着她的手臂久久不愿松开:“姐姐,真的非去不可吗?”
乌云沉沉压着天际,夜风卷着枯叶掠过车辙,发出细碎的呜咽,此时接她的马车正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往前一步是亲人团聚,往后一步便是再也预料不到的未知命运。
“嗯。”
楚湉微微点了点头,强忍住心中的不舍,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欣欣,你在家里等我,阿姐会回来的。”
为了怕家人发现,她特地借口选择了远离一座上京的寺庙,也叮嘱家人千万不要贸然前去探望她,她只求平安度过这段光阴,早些归家去。
在天将明时,马车终于载着她在城里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了东厂门口。
东厂的大门紧紧地阖着,只有两个守夜的侍卫。
“来者何人?”
突兀出现的马车顿时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侍卫没想到在这个时辰竟然会有人前来拜访。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楚湉踩着车辕上的木凳下来时,月白大氅的下摆扫过沾满夜露的车轮,像一片云絮落进泥尘里。
她抬眸看着东厂的牌匾,倏忽想起第一次闯到这儿来找宋知明求情的那日。
檐角悬着的羊角灯笼晃了晃,暖黄光晕漫过她的眉眼。
“烦请通告你们大人一声,就说楚湉来找他了。”楚湉缓缓出声道。
“谁?我们大人?你知晓这是哪儿吗,我们大人也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吗?”身量较高的那名侍卫出声嘲讽,“这可是东厂!”
“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到这来做什么!”
夜风卷起衣袂,楚湉微微侧过脸,灯笼的光恰好落在她的下颌线,勾勒出柔和却分明的轮廓,竟是这般清丽难言。
楚湉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
宋知明唱的这是哪门子戏,这可不是她没履行承诺,实在是他的人把她拦在了外头。
“罢了,我们走。”楚湉对车夫说道。
她想说自己“明日再来”,却又发觉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必要,明日可能又是一场闭门羹,她倒要看看宋知明何时再来找她。
她正欲转身,袖角忽被一股力道攥住。灯笼在风中猛地一晃,暖光泼在宋知明绷紧的下颌线上,映出他紧蹙的眉峰。
“好大的脾气,这就要走?”
楚湉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却又被他稳稳地握住了腰肢。待到她再抬眼时,正撞进宋知明眼底翻涌的暗潮里。
他骨相分明的手掌几乎将她纤细的腰身完全笼住。
“大人说的什么话,分明是你这儿并不欢迎我。”楚湉淡淡地笑了笑,那双清澈的眼瞳在灯笼光下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明明灭灭间能瞧见长而密的睫毛,垂眸时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是你迟到了,楚湉,已经过了三更,现在是第四日了。”
楚湉拖长了尾音,状若十分震惊地问道:“哦?”
她环抱住宋知明的脊背,将头埋在他的怀抱深处,语气是说不出的软,“是我失约了,大人罚我吧。”
楚湉整个人都偎进宋知明怀里,雪白的大氅贴着他的衣襟,发间的玫瑰花香混着夜露气息,丝丝缕缕往他鼻尖钻,鬓角碎发更是故意蹭过他颈侧,“大人打算怎么罚我呢?”
那点肌肤之间若有似无的触碰,混着她吐气如兰的语调,缠得人心头发紧。
从前的她,就连他的碰触都带着隐藏的不悦。
宋知明只觉,今日的楚湉恍若换了个人般,就像是柔媚无骨的妖精,双臂如缠枝莲般环住他,拉着他坠入她亲手编织的温柔乡里。
宋知明的眼神颇为阴沉地落在楚湉挽起的发丝下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颈子上,她的投怀送抱掌心稍微一用力却是将人给推开了。
他缄默地往东厂里头走,而那两个拦路的手下早就识趣地敞开了大门。
楚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中暗自想着,原来宋知明竟也是这时候才回来吗?倒真是巧了。
男人自顾自地往前走,丝毫没有顾及身后还有个楚湉跟着,他步子跨得又大,楚湉迈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的长度。
一路连走带小跑,楚湉不免气喘吁吁起来。
直到宋知明忽地停下来,楚湉也跟着猛地一顿,甚至险些撞到他身上。
宋知明回过头来看她,楚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睫毛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鼻尖也微微泛起红晕。
宋知明冷眼瞧着,嗤了一声:“就这么点体力。”
楚湉樱唇微张着,吐纳间带着细碎的轻喘,声音软得发颤:“是大人走得、走太快了……”
她鬓边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颈侧,肩头也随着起伏的呼吸声还在微微抖动。
很容易就让宋知明想起他曾见过她露出这般模样的另一番光景——
动情时的她也是如此,娇滴滴的,仿若初春枝头最嫩的芽,稍一用力就要簌簌抖动出细碎的颤。
处处透着惹人怜爱的娇弱。
“不是求着我罚你吗?”
宋知明蓦地冷笑出声,“那就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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