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炉旁,那股足以熔化钢铁的热浪,似乎在李巡问话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彻底冻结。
工人们的欢呼声渐渐停息,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几件神奇的“祥瑞之物”上,转移到了脸色平静的苏建国身上。那气氛,比刚才铁水奔流时还要紧张。
钦差李巡那句关于“开矿令”和“税额”的质问,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绕过了所有惊世骇俗的功绩,直刺向一个地方官吏最根本、也最脆弱的“程序合法性”。
这是官场之上,杀人不见血的刀。
夜风站在一旁,不动声色,但眼神中也带着一丝探究。他很好奇,这位看起来满腹经纶、更像个教书先生的苏县令,要如何应对这场来自文书与律法层面的绞杀。
然而,苏建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甚至还对着满脸冰冷的李巡,拱手一笑,那笑容,温和、从容,仿佛李巡刚才问的不是一道催命符,而是一句普通的问候。
“大人明察,”苏建国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李巡和夜风引至高炉旁一处临时搭建的、用作指挥所的议事棚内,“此事说来话长,请容下官奉茶,细细禀报。”
这不紧不慢的态度,反倒让憋着一股劲儿的李巡,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待下人奉上热茶,苏建国才从容不迫地开始了的他的辩护。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在朝堂之上,引经据典,驳斥政敌。
“回禀大人。关于‘开矿令’,下官确实未曾向工部申领。”
他一开口,就直接承认,这让李巡眉头一挑,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
但苏建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后面的所有诘难都胎死腹中。
“因为,依我大夏律法《山川河泽令》第三款第七条所注,凡朝廷舆图之上,未有标记、不属民田、不涉军屯的‘无主荒山’,地方官吏为应对天灾、兴修水利、救济百姓之需,有‘先行治理,后行报备’之权。下官为解县中燃料、建材之困,带人上山‘捡拾石炭、挖掘石料’,皆是为了活数万百姓之命,不敢称之为‘开矿’。所有产出,也未有分毫流入私囊,全部用之于民。每一笔消耗,每一笔产出,皆有账目可查。”
李巡的脸色变了。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想到,一个边陲小县的七品县令,竟能将大夏律法,研究得如此透彻,甚至能精准地引用到条款!“捡拾”与“开矿”,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前者是为民解困,后者是私吞国有。苏建国用一个巧妙的文字游戏,就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框定在了“合法”的范围之内。
苏建国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至于‘税额’,大人更是明鉴。我县百废待兴,至今所有产出,皆为‘以工代赈’之用,尚未产生任何‘商贸盈利’。我黑水县,至今未有一斤米、一寸铁流出县外,何来商?既无商,税又从何出?”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为国分忧”的诚恳表情,对着李巡深深一拜。
“下官正准备在今年秋收之后,将我县新产出的农具、水泥、红砖等物,整理成册,绘制图样,正式上报户部与工部,请求朝廷核定商路、明晰税法!下官不仅要交税,还斗胆恳请朝廷能早日派驻税官,与下官共管此利,以充盈国库!让我黑水县,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尽忠!”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李巡的心上。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他不仅将所有“罪名”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更是主动提出要“引朝廷共管”,将一个可能被定义为“私产”的金矿,变成了一个他双手捧着、哭着喊着要献给朝廷的“聚宝盆”!
这番政治觉悟,这份以退为进的手段,让李巡都感到了一阵心惊。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就在李巡的内心被这股“硬实力”的巨浪彻底颠覆时,苏建国主动发起了“反击”。
“大人若是不信,可随时查阅我县的账目。请!”
他领着李巡,走向了县衙后院一处新修建的、巨大的库房。李巡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边陲小县常见的、积满灰尘、卷宗乱扔的烂摊子。
然而,当库房的大门被推开后,他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呼吸都为之一滞。
眼前,是一个窗明几净、亮堂得不像话的巨大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料与墨香混合的干燥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打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道道光斑。一排排高达丈许的松木档案架整齐地排列着,静谧的空气中,只听得见自己和身边书吏轻微的呼吸声。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数千册用统一麻纸装订的卷宗,每一类都用清晰的标签注明:【户籍科】、【税务科】、【工程科】、【劳务科】、【物资科】……
这哪里是边陲县衙的账房?这简直是京城中枢六部的档案库!
“苏大人,”李巡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抱着最后一丝试探的心态,随机抽查道,“本官要看,本县接收的流民中,一个叫‘阿牛’的木匠,是何时入籍,家有几口,现任何职,工分几何。”
他故意挑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想看看苏建国如何应对。
李巡话音刚落,以为至少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甚至会得到一个“查无此人”的搪塞。然而,苏建国甚至没有亲自去翻找,只是对身边侍立的一位年轻书吏点了点头。
那书吏立刻跑到【户籍科】和【劳务科】的两排档案架前,手指如蝴蝶般飞快地在卷宗的标签上掠过,仅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两份档案,恭敬地呈到李巡面前。
“回禀大人。阿牛,男,三十有三,原籍青州,有一女,于二月十七日入籍黑水县。经净化站检查后,因其有‘甲等’木工手艺,分配至‘营造队’。昨日,因其在‘黑水新村’样板房建设中表现出色,已晋升为‘木工总把头’麾下第一工段的段长。”
另一份档案,则是一张画满了表格的纸。
“这是阿牛的工分记录。截止昨日,他累计获得工分一百二十三分,已兑换食物、布匹、盐巴共计八十一分,剩余四十二分。所有记录,皆有他本人的画押为证。”
李巡看着那份字迹工整、条目清晰、准确无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此毫厘不差、巨细无遗的治理手段,莫说是在这边陲小县,便是京城的户部衙门,号称“算尽天下钱粮”,恐怕也难望其项背!
他终于明白,黑水县的奇迹,绝非偶然。这家人,不仅懂“技术”,更懂“治理”!这才是最可怕,也是对大夏王朝而言,最宝贵的能力!
就在此时,母亲李淑芬前来,温言细语地邀请钦差大人视察“防疫站”和“公共食堂”,以“体察民情”。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李巡经历了一场“软刀子”的洗礼。
在防疫站,他看到了被救治的百姓,对李淑芬那种发自内心的、如同对待活菩萨般的感激。在食堂,他看到了孩子们能分到额外的肉汤和鸡蛋时,脸上洋溢的、毫无杂质的幸福笑容。
如果说,苏建国展示的是“治事之能”,那李淑芬展示的,就是“安民之心”。
一硬一软,一法一情,共同构筑了一幅无懈可击的、足以让任何圣贤都为之赞叹的“盛世蓝图”。州牧奏本上的所有弹劾,在这一切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和恶毒。
晚宴之上,李巡一直观察着苏建国,眼神不再是锐利如刀的审视,锋芒尽数收敛入鞘,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水面下,有惊叹的涟漪,也有欣赏的波光,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忌惮的暗流。他频频举杯,言语间虽仍保持着上官的威严,但已经开始主动探讨将“水泥”和“新式农具”上报朝廷、推广全国的可能性。他心中清楚,此行最重要的发现,或许不是弹劾奏本上的罪责,而是一个能改变大夏未来的惊人模式。
然而,就在气氛一片大好,宾主尽欢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副使夜风,却突然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
他对着李巡一拱手,又看了一眼苏建国,语气平静但坚定地说道:
“李大人,下官以为,此次视察,尚有一事未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向这场宴会的和煦春风:“虽已见识了苏大人的‘治世之能’,这账册、这民心,确实令人叹服。但州牧弹劾之重,朝野瞩目之切,皆不在于苏大人会不会‘治’,而在于他有没有‘力’——那足以对抗王师、震慑蛮族的‘退敌之力’。”
“下官以为,我们有责任,亲眼见识一下那传说中能退敌千军的‘天火雷霆’,究竟是何模样。这,才是向陛下复命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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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公文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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