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建国的引领下，钦差一行人穿过了秩序井然的居民区，走向了位于城郊、被一条小河环绕的工业区。
离得越近，那奇异的、富有韵律的轰鸣声就越清晰。那是一种李巡从未听过的声音，不似作坊的嘈杂，也非战场的喧嚣。那是一种“呼—吸—呼—吸—”的、极其沉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声”。那声音透过脚底，震动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与其同频。
当他们最终绕过一片作为隔离带的小树林，一股混杂着煤炭、热铁和水汽的独特气味先于景象传来。随即，工业区的全貌，毫无征兆地、如同一幅壮丽而诡异的画卷，呈现在李巡眼前时，他和他身后那些护驾过京城百工大操、自认见过世面的禁军护卫，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这哪里是一个偏远县城的作坊？这简直是一幅充满了力量与秩序的“百工画卷”！
灰白色的水泥道路，如蛛网般连接着各个区域，路面上干净得甚至能看到被风吹来的落叶。道路两旁，用白色的石灰粉画着清晰的线条，划分出行人区和车行区。工人们推着独轮车，在各自的道内有条不紊地行进，无人抢道，无人喧哗。
远处，是几座高大的、仍在冒着白烟的窑炉，那是烧制红砖和水泥的地方。烧好的成品，没有随意堆放，而是按照尺寸和品类，被码放得如同阅兵的军阵般整齐，每一堆旁都插着一个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李巡看不懂的编号和日期。
而场地的正中央，矗立着那座如同通天塔般的巨物——高炉。它的脚下，是一片巨大的、用石板铺就的平台。一边，是堆积如山的、乌黑发亮的煤炭；另一边，是同样堆积如山的、深红色的铁矿石。工人们正按照某种固定的流程，将一车车的原料，运送到高炉底部的备料区。
而在这一切的背景音中，那巨大的水轮正在河边不知疲倦地转动，带动着复杂的连杆机构，驱动着两个巨大的牛皮风箱，发出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声”。
李巡宦海沉浮数十年，曾代天子巡视过朝廷最大的军器监和铸钱局。他所见的，是烟熏火燎的工棚、满地乱扔的废料、赤膊的工匠们懒散的咒骂声，以及监工们手中高高扬起的皮鞭。
可在这里，他看不到一个监工，听不到一句咒骂。所有的人，无论是负责运输的，还是负责筛选矿石的，都在高效地、沉默地、有条不紊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这不是在劳作。
李巡心中的那点轻视，第一次，转为了真正的凝重和一丝发自内心的寒意。他意识到，弹劾奏本上的一切，或许都是真的，但“不臣之心”这四个字，可能需要重新定义。拥有如此组织力和创造力的实体，其威胁，远比单纯的拥兵自重，要可怕得多。
一行人最终在高炉之下停住了脚步。
苏建国并没有亲自上前解说。他侧过身，恭敬地引荐道：“大人，这位是我县的‘总匠头’，苏阳。这‘宝塔’，便是由他一手督造。就由他，来为大人讲解一二吧。”
李巡的目光，落在了苏阳身上。他看到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身普通的匠人服饰，脸上还带着几道洗不干净的灰痕。这与他想象中那种拥兵自重、野心勃勃的形象，相去甚远。
让他这个少年来充当解说，正是苏家精心策划的一环。这能极大地弱化整件事的“官方”和“军事”色彩，使其看起来更像一个痴迷于奇技淫巧的天才少年，“玩”出来的奇迹。
苏阳学着父亲的样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然后按照姐姐提前教好的话术，半真半假地介绍道：“回禀钦差大人，此塔乃小子仿照道家炼丹炉所建，用‘黑石’之火，熔炼‘红石’之精，日夜煅烧，欲为陛下炼制祥瑞之物。”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温度、结构、原理的技术细节，将其轻描淡写地，描述成了一场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的“炼金术”。
李巡将信将疑，他指着那座巨塔，沉声问道：“哦？祥瑞之物？那本官今日，可有幸得见？”
“大人来得正是时候。”苏阳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兴奋与自豪，“今日正是开炉取宝的吉日。小子这就为大人和夜副使，开炉献宝！”
说罢，他转身，走上了旁边一个用木头搭建起来的高台。他没有用言语发号施令，而是拿起了一面红色的小旗，对着下方早已准备就绪的“驯火者”们，沉稳地向下一挥！
“开炉——出铁——！”
早已准备就绪的“驯火者”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严格按照操典，用一根长达数丈的、顶端包着铁头的巨大铁钎，合力捅开了炉底那个用耐火泥封住的出铁口！
奇观，在下一刻，降临了。
瞬间，一道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璀璨夺目、还要灼热耀眼的、金红色的铁水洪流，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火龙，从那小小的出铁口中，猛然喷涌而出！
“滋啦——”
炽热的铁水，带着足以熔化万物的温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照亮了所有人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庞。那股扑面而来的恐怖热浪，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那刺眼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一道奔腾的、充满了原始而强大力量的、金色的河流。
仿佛真的是天火降世，神龙吐息。
李巡和他身后那些见惯了生死的禁军护卫们，何曾见过如此景象！他们下意识地连退数步，脸上写满了凡人见到神迹时的敬畏与恐惧。
“啪！”
一声脆响，李巡手中一直端着的官窑茶杯，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他指着那道奔流不息的铁水，嘴唇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这是人力可以达到的景象吗？
滚烫的铁水，顺着预先用沙土挖好的引流渠，注入到了几个巨大的模具之中。
待其冷却凝固后，几名工匠上前，用大锤敲开模具，在一片升腾的蒸汽中，露出了里面那几件尚在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祥瑞之物”。
第一件，是一具闪烁着乌金色光芒的新式钢犁，名为“神农一号”，其线条流畅，刃口闪着寒光，重量竟比旧式铁犁轻了近半。苏建国适时地上前一步，压下心中的激动，朗声介绍道：“大人请看，此物以新法炼制，坚硬胜铁，一名老农用此犁，一天可开三亩地！此乃献给陛下的‘稼穑之瑞’，寓意我大夏开疆拓土，五谷丰登！”
第二件，则是一尊小巧玲珑、但栩栩如生的“麒麟”摆件。麒麟的姿态威武祥和，连身上的鳞片都清晰可见，展现了这种新材料无与伦比的铸造性能。苏建国再次介绍道：“麒麟，乃仁兽也，圣君在位、天下太平之时方现。此乃献给陛下的‘仁德之瑞’，寓意我主乃千年不遇之圣君，我大夏必将迎来万世太平！”
李巡看着这两件制作工艺远超时代的“祥瑞”，又看了看远处那座还在散发着余温的“宝塔”，他心中的震撼如潮水般退去，裸露出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思索。
他知道，自己今天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祥瑞。
而是一种足以改变军队、改变国力、甚至改变王朝命运的、恐怖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冷静下来。他那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再次恢复了官场老狐狸的锐利。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苏建国，问出了一个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杀机、也更加致命的问题：
“苏大人，此等神物，确实是天佑我朝。只是... 炼制此物，耗矿不菲吧？本官未曾听闻工部为贵县颁下过‘开矿令’，也未曾在户部案牍中，见过此项新业的税额报备。不知，是本官孤陋寡闻了，还是...？”
这两天争取全部修完~~[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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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钢铁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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