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胜昔是太渊宗年纪最小的弟子。
纳清言本以为衣何野当时拜入座下已经是破例了,他并不希望衣何野这么早进入仙门,奈何衣何野当时把观童阁所有能学的入门功法、能看的各类古籍都尽收囊中,硬是向他证明了自己年岁虽小但已经可以进阶修习。
没想到又来了个金胜昔,历届拜师大会中最小的通过者,那场与小琴修绿玉的旗鼓相当之战,给诸峰长老留下了不俗印象。
金胜昔在拜师大会上第一次用了有灵阶的剑,但以他的年龄其实是不能的。就算金胜昔能用,他也拿不动。跟着纳清言回了太渊宗后,韦泽曾经唬他说,兵器库里的灵器随便他用。他信以为真,当真去拿,结果看似细巧的灵器,想抬起来竟有千钧重般。他使出了好大的劲儿,那物什依旧纹丝不动,他这才意识到被韦泽骗了。小脸憋得通红,而他那二师兄早就在一旁笑开了。
金胜昔初来乍到,像流浪的小猫小狗一样,似乎有些畏惧纳清言。纳清言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用三个月适应了观童阁的生活,然后又跟熟悉的居所、同伴分别,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这种颠簸流离确实很难适应。反正他是衣何野捡的,纳清言基本上把他交给了衣何野。
从此,金胜昔就成了衣何野的小尾巴,黏得甩都甩不掉。
衣何野是大弟子,住在太渊宗主阁的偏殿,离他们师尊的居所较近,其他弟子一律住在抄经殿旁的鸣鹤馆。
金胜昔正式到太渊宗的那天,先是过了拜师礼,礼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一众弟子们围上来,纷纷要看看师尊这次收了个什么小东西。这个捏捏他的脸,那个比比他的身高。但金胜昔能够感觉到,这些人没有恶意,甚至十分喜欢他。衣袖扫过他的面颊,他闻到了一种松檀清香,和太渊宗满山的风都带着的清新的松脂气息一样。
衣何野并没有立即上前来,因为纳清言在一旁和他说些什么。金胜昔朝他们的方向望去,衣何野刚好回头,对他笑了一笑,金胜昔忙把头扭过来,去回答那些可能大不了他多少的师兄师姐们一箩筐的问题了。
纳清言走了,衣何野立马没了正行,干脆坐在门槛上看着,一脸坏笑,丝毫没有过来解围的意思。直到大家过了新鲜劲儿、渐渐散去忙自己的事情,两位师姐说要牵他去太渊宗各处去玩儿,衣何野这才坐不住了:“两位师姐行行好,我还有师尊给的差事没办呢,我得领这小家伙去鸣鹤馆安顿下来,不如游玩改日?”
金胜昔看着衣何野和两位弟子说笑一阵,然后自己像个玩具一样被交到了衣何野手里。
衣何野蹲下来直视着他:“不容易啊,终于跟你说上话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旁边看我被取笑,金胜昔想。他粉玉般的面颊上显然写着不满,衣何野笑了起来:“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想住哪儿?空房间随你的喜欢挑。”
太渊宗的女修们住鸣鹤馆的明馆,其余弟子则住在练馆。
金胜昔跟在衣何野身后,走在练馆的长廊上,只见触目景致素净幽静。“你想住在哪儿?”衣何野忽然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金胜昔回答,“我觉得它们长得都一样啊。”
衣何野停下来:“那不如,你就住我以前的房间好了。”
金胜昔从窗外望去,这里与太渊宗主阁、议事大殿遥遥相望,又能看到山巅隐隐的云雾,眼下青松成林、飞鸟栖息,着实是个好地方。
衣何野去年年底才从这里搬走,因此这里还保留他居住时的痕迹,没用完的笔墨纸砚还堆在这里,床头贴着的装饰画也没摘掉。
金胜昔并不知道这些,他自然是十分满意的,他反而有些忧虑地问衣何野道:“那我住在这里了,你怎么办?你还要再搬……我还是住旁边那个好了……”
衣何野眉毛一挑:“不,不用。我们住在一起就好了,师尊叮嘱我照顾你呢。”
金胜昔信以为真,愣道:“好吧,那好吧。”稍后又疑惑道:“不过,还是不用了吧?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我在观童阁就是自己住的……”
“哎,不一样,在这里可没有教习仙姑陪你们。”
金胜昔好不容易才消化并接受了这个事实,衣何野憋笑憋得厉害,实在不忍心再逗他了。
最后自然免不了长哄一阵,才能和好如初。
金胜昔有样学样,对衣何野改口,也喊“大师兄”。衣何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正跟韦泽啃着山下镇子里买来的苹果,他故作苦恼道:“连小昔儿也这么叫我了,我就这么老吗。”金胜昔歪头道:“那我应该叫什么?师兄吧?”
衣何野却抛起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掷了两轮,瞇着眼笑道:“叫哥哥,就给你吃苹果。”
金胜昔被衣何野连蒙带骗,真的连续叫了好几声哥哥,连韦泽都看不下去了。金胜昔迷迷糊糊地嚼着酸酸甜甜的果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于是金胜昔真的喊了他好久的哥哥。
太渊宗注重历练,弟子每年都会被安排下山。
衣何野下山历练也会带着金胜昔,在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后,这些少年们往往会多留些日子,自称“体察凡情”,实则偷偷在人间集市游玩逗留。
那一年的冬末,他们是在南鹤仙山下镇子上的元宵夜花灯节游玩。按衣何野的话说,晚个一两天回去不打紧,路上耽误是很正常的事情,师尊不会追究的。再说了,山上清清静静的,哪有这里有意思。
会上热闹非凡,糖人、花灯、剪纸、热元宵,炉火升腾,一派人间烟火。
金胜昔小,师兄们每每都要格外帮着衣何野多关照他一些。不过金胜昔出奇地懂事乖巧,从来不要他们给买小孩子喜欢的各种新奇玩意儿,就算盛情请他,他也是礼貌摇头谢过。
韦泽身为二师兄,是最会管账的那位,衣何野一向不过问钱财,出来的衣食住行开销都是由韦泽保管。
那日,金胜昔路过卖走马灯的小摊前,忽然走不动路了。
摊主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正在为别的客人点灯。内芯转动时,纸影映在灯壁上,火光一闪一闪的,恍若幻梦。
金胜昔盯着那轮转的小灯影,半晌才开口,小声道:“我想要这个。”
韦泽没太听清,顿了一顿,俯下身来:“啊?你再说一遍?”
“……我想要这个走马灯。”金胜昔低着头,长长直直的眼睫轻轻颤着,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后悔,又重复了一遍。
韦泽忍不住笑:“哟,你还会主动张口啊?”他转身看衣何野,“你家小尾巴,舍得花钱了?”
衣何野道:“不错不错,有长进。”
韦泽和几个同行的弟子觉得新鲜,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逗他玩儿。
韦泽故作为难的样子:“哎呀不好。咱们钱不够用了,昔儿,抱歉了,下次出来,你要让你大师兄多问师尊讨点活动经费……”
韦泽拙劣的演技,以及众人附和的玩笑之色,任金胜昔是个小孩子也看得出来。他真的以为是二师兄不愿给他买,孩童的任性少有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他扯着韦泽的衣襟,腿脚像钉在原地一样:“我就要,我就要嘛。二师兄给我买……”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大家从来没见过金胜昔这个样子地撒娇,本来他们也是什么都能当乐子耍的年纪,更觉得有趣极了。不过,他们也感觉到了被围观的危机,路过群众们怕不是以为他们欺负小孩儿。
看着金胜昔那个委屈的样儿,衣何野终于结束了好整以暇地看热闹,结束了这场闹剧:“好了,都别闹了,快给他买吧”。
金胜昔提着走马灯回去,整个夜里都仔仔细细地看着灯里剪影旋转的白马、梅花鹿、大雁。
没过几日,韦泽偶然看到衣何野腰间悬了一块火灵符。那灵符小巧别致,能聚火灵于身周,极为实用。
韦泽用一种极为欠揍的口吻,随意问道:“这哪儿来的?你什么时候对护身符感兴趣了?怕不是……哪位明馆的姑娘相赠?”
衣何野一副不愿与他争辩的从容神情,慢吞吞地说:“不是。”
韦泽恍然大悟:“衣何野你可以啊!难道是门外弟子?是瑶光宫的吧?”
衣何野解释道:“实不相瞒,前几天我们到西风镇张府拿妖,虽说咱们把那东西降住了,但那东西似乎怨念很大,每晚入我梦中。我几日睡不好觉,被那梦魇妖魔魇住了。小昔和我住在同一间旅舍,所以知道。这是他不知从什么书上看来的灵器修炼方法,用走马灯的蜡烛做的护身符,说是可以挡梦。”
韦泽:“……”
衣何野:“真的有用,昨晚终于睡了个好觉……”
韦泽目瞪口呆:“这小子真是不得了,我说他突然开口要个走马灯,我给他买的东西转眼就借花献佛,借我之手讨你欢心,这心机无与伦比。”
临了,韦泽又喃喃加了一句:“这小子真是不得了。”衣何野像个老师父听别人夸得意弟子般,将韦泽的惊奇当作褒奖全盘接受。
作为门内最小的弟子,纳清言会抽空检查他的功课,大多数时候还是委托他的大师兄管教。
因此不管衣何野出现在哪里,身后必然跟着这个小东西。
在太渊宗修习的强度跟在观童阁完全无法相比,金胜昔的修为就像他的个头一样势如破竹地向上窜。寻常孩子的欢愉,是不能够享受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过着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领悟、练功、受教、顿悟,周而复始。
衣何野得了一段灵力绝佳的木材,便给金胜昔做了一把木剑,木生火,对金胜昔的修炼的辅助大有裨益。别的孩子到了年纪就把木剑抛到一边去了,金胜昔却因为用料珍贵,更因意义非凡,一直像宝贝似的收藏着那把小木剑。
到了十二岁,金胜昔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剑了。
太渊宗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弟子年满十二,若修为尚可、心性稳固,便可由师尊亲自赐下一柄真正属于自己的灵剑。
少年骨骼初长成,金胜昔静静等待着第一次真正将自己的意志注入法器之中,这是与天地灵气共鸣的开始。
灵剑堂中静如寒潭,堂内供奉的剑器如流水列阵,淡淡灵气在空中如烟云流转。几位同金胜昔一般大的小弟子执礼而立。
灵剑挑选并非人为决定,而是由弟子自身心志与剑意相感,进行“剑缘引”。
金胜昔走上前,闭上眼,按照师尊所教,调息吐纳,念动剑引诀,心念缓缓展开。
他心意沉入良久,众剑静寂如常。直到最角落处,一柄通体如夜火凝铸而成的赤红灵剑,忽然轻轻一颤。
那剑静静悬于半空,剑身通体漆黑,如隐朱霞,剑锋如夜中残焰,浮光跃金。
剑未出鞘,剑鸣已至。它缓缓浮至金胜昔面前,仿若早已等了他许多年。
堂中诸年长弟子微露惊色。那是本命认主的迹象,从此剑随人心,剑意随行,生死相依。
金胜昔缓缓睁眼,只觉一阵热流自掌心涌入心脉,像有一团星火潜入血骨。他抬手接过,剑柄微凉,掌心却迅速被一丝温热填满。
纳清言面露欣慰,温声道:“不错,昔儿,给你的剑取个名字吧。”
那剑轻轻一震,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剑身一闪,那赤金流光在金胜昔眉间落下一道淡淡的火纹。
是在期待吗?金胜昔欢快地想。那剑像在回应他的想法,如墨的剑身忽闪忽闪,玄色呼之欲出。
他回答道:“就叫朱隐吧。”
纳清言点头:“往后此剑,便与你同生共死,万不可辱其意志。”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走出灵剑堂时,外头雨止,林间透下浅金阳光,雨后松涛激荡,天地明净。
从这时起,金胜昔再没被衣何野的花言巧语蒙骗过,再也没被衣何野骗着叫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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