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长信宫中。
六皇子一直昏迷不醒，金婕妤实在难以安心。她手指不停的绞着帕子，几次瞥向于贤妃，终是忍不住低声道。
“皇上已经严惩了马场的人，沛国公那边也不再纠缠……娘娘，此事……是不是就算了结了？”
于贤妃正慢条斯理地挑拣花籽，闻言头也不抬，只淡淡的道：“急什么？老六不是还躺着么。”
金婕妤怎能不急，她声音微微发颤，嘴唇咬得发白：“可阮喻之不是举荐了一个叫薛琳琅的郎中了吗？听说这几日诊治下来……颇见成效。”
“颇见成效？”于贤妃冷笑一声，捏起一粒霉变的花籽丢进渣斗中，不紧不慢的道：“高热已退，脉象渐稳，可人醒了吗？”
金婕妤闻言一惊，眼泪“唰”地落了下来：“娘娘，嫔妾该怎么办？若是六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让五殿下知道了……”
“哭有什么用！”于贤妃一个眼刀甩了过去，金婕妤当即吓得噤了声。
于贤妃烦躁的皱了下眉，烦透了她，却又不能置之不理，琢磨片刻，慢悠悠的道：“你找几个可靠的人盯紧了金华殿和御医属，若是老六醒了最好，若是死了……”
金婕妤瞳孔骤缩，却不敢插话，只怯怯的抬眼看她。
于贤妃缓缓看向他，语气冰冷：“放心吧，总会有人替你背这个锅的。”
金婕妤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连忙擦去眼泪，颔首应了一声：“嫔妾明白，这就去安排。”
……
此后的一连数日，六皇子的病情仍未见好转。沈晋呈也日渐憔悴，眼下的青黑一日重过一日。
大臣们上朝时小心翼翼，奏本时更是字字斟酌，生怕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后宫也是一片死寂，嫔妃们连脂粉都不敢涂，八皇子的母妃陆修容终日跪在佛堂诵经，八皇子更是闭门不出，连学堂都不再去了。
如今前朝后宫，千百双眼睛都在死死的盯着金华殿。
若是六皇子再不醒来，莫说皇上和沛国公，单是让那位将弟弟视若生命的五皇子，就足以让整个皇城天翻地覆！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薛琳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没日没夜地翻阅医书。七日之约一天天逼近，阮喻之却始终杳无音信。薛琳琅不得不另寻他法，以防不测。
日子在煎熬中慢慢流逝，直到第七日的深夜。薛府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花梁君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一路冲到门口，猛地拉开了府门……
“不是吧，还真给你找到了？”
花梁君慌忙扒到竹筐边缘看了又看，盘绕的群蛇在竹筐里挤得满满当当。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阮喻之：“你怎么办到的？”
阮喻之怕蛇，只好站得远远的，闻言也不回答，只是浅浅一笑，抬手指了指他的身后。
花梁君奇怪的回身望去，待看清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时，顿时垮下脸来，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蒯子良……”
“怎么？”蒯子良抱着手臂慢悠悠的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挑眉一笑：“一年未见，你就用这种态度迎我？”
花梁君二话不说，直接一拳狠狠的捶在他肩上：“你知不知道这些蛇是要做什么用的？！”
“嘶——”他力气不大，可蒯子良还是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肩膀，无辜的道：“不是说……要给六皇子治病用吗？”
“知道你还帮他找！”花梁君气得又补了一拳，压低声音怒道：“这可是剧毒的火赤练！要是让皇上知道……”
“诶——打住打住！”阮喻之拖着长音打断他的唠叨，刻意绕开竹筐走到了二人跟前，朝花梁君讨好地笑笑：“我的身份深夜入宫不合适，六殿下命悬一线，还得劳烦你跑一趟。”
说着又靠近他些，压低声音叮嘱：“切记可别被人看到！”
花梁君先是瞪了阮喻之一眼，又狠狠瞪了蒯子良一眼，最后认命地弯下腰，费劲巴拉地提起那快到他腰处的竹筐，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放了句狠话：“哼！你们给我等着！”
那气鼓鼓的脸，凶巴巴的眼神，非但半点都不吓人，反而还有些可爱。
阮喻之和蒯子良对视一眼，同时别过脸去憋笑。直到花梁君提着竹筐踉踉跄跄走远，阮喻之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大功告成了！”
蒯子良忽然敛了笑意，面露担忧：“公子，您当真觉得薛琳琅能用这些毒蛇救回六殿下？”
“我也不知道。”阮喻之的笑意僵在脸上。他轻轻摇摇头，随即勉强一笑：“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蒯子良低头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上前一步，小声道：“公子，有件事忘记告诉您了。”
见他面色凝重，阮喻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么事？”
蒯子良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从西齐战场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穿着我朝服饰的信使，正快马加鞭往大营方向赶去。”
“信使？”阮喻之微微皱眉，连忙追问：“可还有其他线索？”
“距离太远，只瞧见个身影。”蒯子良摇摇头，猜测道：“战场四周平日都有重兵巡逻，我也是几番周折才潜入其中，或许……是皇上下达了什么密旨。”
若真是圣谕，按例该有仪仗随行，断不会只遣一名信使孤身前来，可若非圣旨，又能是什么事？
“咚——咚——”
不远处忽然传来四更天的锣声，阮喻之猛地回过来神，故作轻松的笑笑，拍了拍蒯子良的肩膀。
“此事涉及军国大事，我们也无法插手。天快亮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在这让人看到了起疑心。”
蒯子良应了一声，俩人并肩转身，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火赤练一事尘埃落定后，阮喻之又回到了教导九皇子的日子里。每日寅时开始，酉时结束，有时候还要留宿藏书阁校勘典籍，忙归忙，却很踏实。
后来，他从梁君那里得知，薛琳琅拿到蛇后，就把自己锁在药房里制药，一制便是三天。
阮喻之先前还好奇，他为何非要找来四十六条蛇，后来才知道，原来薛琳琅用的是蛇毒。
成年的火赤练，最多能取二两毒液，若是幼蛇，连一两都榨不出。薛琳琅先提取四十条蛇的毒液，用毒液炮制那四十条蛇，得出药水后浸泡各类草药，再阴干后分作六份。
每回煎药时，再取二两新鲜蛇毒为引，一日两剂，连服三日，如此这般“以毒制毒”的法子，确实称得上邪门歪道。
其实这样算下来的话，那四十六条蛇，才不过三天的用量。不过，他将剩下的那些蛇养了起来，说火赤练浑身是宝，留着总有用武之地。
就这样，才三剂药喂下去，奇迹发生了！
昏迷多日的六皇子终于睁开了眼睛。虽说大部分时间还在昏迷，但最凶险的关头总算熬过去了。
薛琳琅日夜守在榻前，指尖搭在六皇子腕上，感受着那渐渐有力的脉搏，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阮喻之收到消息后也松了口气，自那以后再未过问金华殿的事，而是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教导九皇子这件事上。
说起来，他和九皇子也相处了一个多月了。这个孩子竟还是不说话，但比起初见时，明显没有那么冷漠了。
阮喻之并不打算逼他开口，只是日日留心观察，渐渐的也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眉头微蹙是苦恼，频繁点头是敷衍，向左上看是无趣，右上方看是思考，眼神回避是不开心，而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就说明他在认真听人说话。
这样一来，相处时方便了很多。既然殿下不愿开口，阮喻之也不强求，没法读书，便打算先教他写字。
这天，阮喻之像往常一样，笑容和善的向他示范如何握笔，小殿下却先一步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殿下，您会写字？”阮喻之惊喜的笑着。
沈玉麟直勾勾的看着他，随后又低下头，工工整整的写下了一个 “四” 字。
“四？四殿下？”阮喻之瞬间明白过来：“是四殿下教您写字的？”
沈玉麟没再反应，阮喻之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子，轻轻笑笑，温声问他：“殿下还会写哪些字？可否写给臣看看？”
沈玉麟沉默了一会，不紧不慢的拿起笔，恰到好处的蘸墨，随后一笔一划的认真写起来。
“天——地——玄——黄。”
阮喻之站到他身后，轻声念着他写下的每一个字。
“宇——宙——洪——荒。”
虽然明知他在书写的内容，阮喻之仍一字一顿，小殿下写一个，他才念一个。
“日——月——盈——昃。”
有时候，遇到复杂的字，沈玉麟写得慢些，阮喻之就安静的等他写完。
“辰——宿——列……”
见他突然停笔，随即皱起了小眉头，估摸着是写不出来了，阮喻之宠溺的笑笑，握住他执笔的手，带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
“辰宿列张。”阮喻之轻声念完，随后松开了沈玉麟的手，欣慰的夸赞道：“殿下写得真好。”
沈玉麟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光，他放下了笔，拿起那张纸，沉默着看了一会，突然仰起头，直勾勾的看着阮喻之。
阮喻之会意，笑着捏住纸的边缘：“殿下是想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沈玉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只是看着他。
“臣讲给您听。”阮喻之笑笑，坐到他旁边，指着那些字，悠悠的讲着：“您看，天色青玄，地脉浑黄，宇宙广阔，原始荒凉，日有升落，月有盈缺，星宿排布，亘古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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