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向他公开自己的经历，反正一贯以来‘离玦’这个人就是一份谈资。
学着他的样子倚靠沙发，离玦垂眸盯着自己的膝盖，“未婚生子，生了撒手不管，我妈生我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
“有人说我妈是被小混混搞大肚子，也有人说她被有钱人包|养，各种各样的版本，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反正没人知道我爸是谁，我也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不过大家都见怪不怪，我妈在垌街是出了名的小太妹，念书时早恋逃课打架跟小混混厮混，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她要是规矩本分结婚生子，估计更吓人。”
蕨菜是一种野菜，也是曾经的离玦，离燕并非及格的赡养人，她的父母更不是人，从小放养，她吃垌街百家饭长大，有温暖自然有白眼，她不笨，听惯流言蜚语的好处是，能敏锐捕捉旁人不好的心思。
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谁找上门骂野种，最叛逆的时候，像狂怒的狮子不管不顾回击剧烈百倍的反抗。
结果换来更多的讥讽，尝遍了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恶意，她不得不收敛獠牙，摸索出适应的法子。
瞧，这样的成长路真的很无趣，察言观色、自欺欺人，不断劝慰自己，她是留守儿童，不是没人要的私生野种；
太弱没能力处处艰难，那就远离散发恶意的人，尽最大的努力活着。
好好活着。
“我挺幸运的，总能遇到对我很好的人，像陈家全一家和旭南姐一家，后来筝儿搬到垌街，我们成了好朋友。”
翻阅着旧回忆，离玦语调平淡，“至于我姥，你看到了，她对我不算好，但我不会怨恨她，我拎得清，抛弃我的人是我的父母，我妈刚生下我没两个月就跑了，是我姥被迫接收我这个烂摊子，把我养大。”
“你知道养大一个小孩有多难吗？”
曾愤懑自己的出生与家庭，憎怨离燕不负责任，直至庆庆出生，体会到抚养孩子的辛苦，才彻底改变想法。
“庆庆妈妈难产，她爸爸在外地打工，赶回来时不幸遭遇车祸，治伤花光家里的钱，最后还是离开了，留下一堆外债和庆庆，赵婆没钱，只能卖掉房子还债，两老孙搬进那间小破屋。”
“赵婆以前的房子离东子家很近，那时房子还在，我们去看刚出生的庆庆，她长得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赵婆要照顾儿子又要应付上门催债的人，邻居街坊便轮流照顾庆庆。”
“那阵子刚好是暑假，大人们上班我们帮忙照看，印象最深是旭南姐领着我们带庆庆打预防针，负责背庆庆的东子被尿了一身。”
说到这里，离玦不禁扬起一抹笑，俞珵挑眉，也跟着笑了笑。
“你说刚出生的婴儿怎么那么爱哭，吃奶哭，睡醒哭，饿了哭，尿了也哭，那个暑假可难熬了，大家没睡过一个好觉，于是我想，或许我姥也是这样照顾我的，只有她一个，没日没夜地抱着守着。”
“你看，我手臂上的‘梅花印’，是小时候打预防针留下来的。”离玦掀开袖子一角给俞珵看，“打预防针、上户口，这些本不是我姥的责任，可她还是做了。”
“还有我的名字，她买了一把蕨菜就随口帮我改‘蕨’这个字，是登名的工作人员换了字。”
“以前我因为这件事埋怨过她不上心，但转念又想，字错了她也没要求改回去，比我那不靠谱的妈好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姥不认识‘蕨’这个字？”
打趣脱口而出，不仅离玦，俞珵说完后自己也愣住了，四目呆滞对视，离玦噗一下笑得大声，“俞同学，真相了。”
俞同学也乐，两人笑成了傻子。
而后慢慢安静下来。
命运专扼细绳，过往的苦难成了轻描淡写的陈述，刻意忽略的不堪并不代表释怀，青苔依赖石缝的水源而生，离玦亦然，避重就轻，一味歌颂水源的珍贵，不敢直面石缝的阴暗无光。
终于懂得俞珵为何只说一半家里的事便刻意转移话题。
生怕对方窥探更多，更怕自己的窘迫重见天日，无法继续佯装‘岁月静好’。
尤其不愿看到怜悯的同情。
所幸离玦从不认为自己过得不好，离燕年轻时长得美，如今六十岁的年纪丝毫不显老，她妈也是，美貌似乎自带特例，加上性格泼辣，垌街的男人们对她们格外宽容，连带她也跟着受惠。
得不到的温情要从别处弥补，自小她便明白这个道理，在贫瘠的土壤里作弊地汲取养分。
“我不怨我姥，我只怨我父母，怨他们抛弃了我。”
离玦声音很轻，“我没有亲情的概念，所以得知你家的事，我会先共情你的母亲，她对你的付出是真的，人往高处走，她希望你出色，这无可厚非。”
“但不代表你的遭遇和你心里的感受无关紧要，只是有些事单靠别人难以开解，如果连自己都选择逃避，那这个心坎就永远都跨不过去了。”
“说得简单。”俞珵低垂着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自我安慰宽恕世人？”
对上俞珵不可置信的眼神，离玦的‘漂亮话’说不下去了，“骗你的，都说了我大杀四方，我这人睚眦必报，只会跟你一样教训传谣言的人，但我不像你，我会尽量把事情办‘周全’。”
“不敢苟同。”
“所以你吃了大亏，还给你妈惹出麻烦。不过你的做法值得嘉奖，换作陈家全，他会二十四小时不停广播，到处宣扬自己的英雄事迹。”
“多帅啊。”
俞珵神色一凝，怔怔看着她。
“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是。”俞珵眼角微弯藏起唇边的笑，“多夸两句，我爱听。”
“没夸你。”离玦白了他一眼，“其实你心里怎么想都没关系，愤怒也好，不甘也罢，表面不让步是向人展示的态度，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
“人最可悲的是自己为难自己，我从不会对某件事耿耿于怀，放下与计较是可以共存的，思想上放过自己，言行上不放过他们，哪怕暂时做不到行动上的反击，至少内心要跟自己和解。”
“况且整件事你是冤枉的，既然处分撤销了，更应该昂首挺胸回去不是吗？”
说着离玦笑了笑，“你回去了，还能给我弄来重点学校的卷子。”
“你就逮住我这个用途？这不是陈筱红做的事吗？”
“她不乐意帮我了，而且你看着比她靠谱。”
“我没松口答应转学。”俞珵不落套，“离玦，你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今晚你说的这些话，不像平时的你。”
“当初家长会，我妈对你不礼貌，现在你反而帮她说话，这么煞费苦心劝我转学，真的是发自内心？”
“你到底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
离玦看着他，沉默下来。
是不是呢，不知道，她也分不清，她把这件事当成一项任务，仿佛做了，就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安心一些。
于是催眠般不断列举好处，劝他，也是劝自己。
这是为朋友好的事，为了朋友的前途、未来，她必须这么做。
殊不知共情他人，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暴力。
偏偏俞珵咄咄逼人不肯放过她，“张筝儿不告而别，现在你又让我离开，离玦，你不觉得唏嘘吗？”
风又凉了些，离玦脱了拖鞋，双脚踩在沙发边沿，手臂揽抱身体，后背微微蜷缩，下巴垫在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
“俞珵，你不会是第二个筝儿。”
“你来我家这半年，每天陪我上学、回家的这段路，已经很足够了。”
她姿势不变，声音轻飘飘，“之前我说海岸不同，是我想得太简单，给了你‘垌街和五中是你的避风港’的错觉，让你误以为这里是你的栖身地。”
“可你终究不是垌街的人，也许小梅姐说得对，留在这里，你会潜移默化地改变。”
“你熬夜玩手机打游戏，我见过你努力学习的样子，也见过你放纵松懈的样子，正因有对比，所以清楚知道你在退步。五中的师资纪律不比重点学校，你没有必须考高分和走出去的决心，会慢慢变懒惰，环境影响人，再这样下去，你会不知不觉同化。”
“我不愿看到你变成那样，我会很不安很自责，会奇怪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拥有最好的，比现在好。”
俞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家长会后，我夸下海口说我们不一样，是我不自量力，是我食言，很抱歉。”
“我根本不在意这些……”
“你还记得筝儿说的幼儿园和长崎蛋糕吗？”
“PlanA,CompensateA？”
“嗯，无法实现的PlanA。如果你坚持PlanA，硬是留在五中，可能这辈子都要被那段谣言裹挟，彻底成为别人口中的‘懦弱者’，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不要轻易让步，更不要轻易‘放过’那些伤害自己的人，你回去，他们只会比你更害怕。”她看着他，“而且PlanB也没什么不好的，市重点呢。”
“现在的我们不足以违逆大人，何不先顺应他们的意思？我是否发自内心，是劝你还是劝我自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我从中得到了什么。”
“这两天我确切得到了很多，一些从未见识过的事物，从未领悟过的东西，颠覆了我的狭隘，像重新活过一遍，而你，会去最好的学校，反击流言之余，有更多增加自己底气的机会。”
“俞珵，我们不是向现实低头，而是向现实索取。你还不懂吗？自始至终我们缺的，是说得上话的权力。”
俞珵缄默了一瞬，忽地皱眉，“可我不选择PlanA,好像也没得到CompensateA.”
“有啊，只是落我口袋了，那五万块不是吗？”
“！？”
她冲他笑。
窗外有风吹进，吹起离玦耳畔的发，她随手将头发撩到耳后。
俞珵呆呆看着，有什么东西在眼前定格，仿佛一整个夏天的风都锁在这小小阁楼里。
“你就当作我俩是战略共同体，在打一场关于‘成长’的仗。”
她坐直身，双脚重新踏实踩在地面，“两年而已，两年之后，你能自由地支配你自己。”
“俞珵，你不是‘后功’的证明，你是厚积待发的主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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