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一，年关将近，辞旧迎新。
冬日里的暖阳挂得高远，但洒下的日光依旧使人觉得暖和，再加上并没有寒风肆虐，正是难得的好日头。
“报——”
“报——”
“报——”
尚未入城，便早有甲士一路从南门沿着朱雀大街跑过，直到天街尽头的门楼之中。
正值年关，天街两侧挤满了买卖吆喝的摊子和店铺，眼下正是置办年货的时节，人群熙熙攘攘，见此情形，纷纷猜测起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
“甲士连喊了三声，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了吧！”
“莫非是边关战报？不对啊，边境早在三月前便已经与大夏和谈双方休战了。”
“让开让开。”甲士快速疏散天街两侧的人群。
一辆马车疾驰驶过天街，尘烟滚滚。
马车通体由乌金木制成，四匹骏马拉车，金顶华盖，车门处悬挂着的镂空琉璃灯也在飞驰中上下晃动。
“那是，晋王殿下的马车。”
“莫非方才的急报便是为了此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急报一路传到皇宫之中。
玄机阁外，内侍将消息层层传递，一直传到玄机阁门口。
常内侍看了一眼送来的消息，即便是隆冬腊月，他也觉得渗出了满头的汗。他的手在衣袖中摆了摆，一旁早有小内侍看懂了他的眼色，躬腰退了下去。
常内侍只犹豫了一瞬，便敲响了玄机阁的门。
“咚——咚——咚”三声过后。
四下寂静无声，片刻，门后才传出一句：“何事？”
“回禀陛下，有内侍来报，晋王殿下在返京途中，先后遭遇劫匪刺杀，下落，不明。”常内侍按着送来的消息回报道，声音中带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颤抖。
丝帛一案的犯人已经由晋王身边的侍卫提前押送回京，虽然一路也颇多坎坷，但到底是回京了。
众人皆以为至此便可相安无事了，谁能料到，晋王竟然遭遇了刺杀。
说是劫匪，可这丝帛一案牵扯的是礼部，便是与三皇子和李相有关。晋王此次被派去江南调查此事，明面上是为了制衡礼部，但实际上都知道此事乃是皇上做主示意，目的便是替太子笼络晋王。
此前朝堂之上虽有党争，但只在部分朝臣之间，六部之中并未全部参与，朝堂局势尚未如此激烈地针锋相对。
今年开年以来，随着那桩兵器案，兵部和工部已经被大肆替换了人员。两党都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进去，因此两部中谁也不可尽信。
而吏部掌握着朝堂百官的任命和罢免，是东黎朝廷的血脉根基所在，近些年陛下虽说沉迷于长生之术，但至少吏部一直由他亲自掌握在自己手中。
刑部和礼部直属李相所管辖，自然是支持三皇子一派，户部为国舅管辖归属太子一党。
如此一来，朝中局势便变得明晰，党争之势也愈发激烈。
今岁开春以来，接连的旱灾和蝗灾使得国库告急。李相又授意朝臣寻找户部的错处，陛下不得不将卢尚书叱责禁闭三月。
三个月时间说来不长，但也不短，足够找人在户部动手脚，或者动摇人心了。
或许是基于此，陛下才会出手，令晋王殿下去江南负责祭祀采买一事，一方面是为了敲打礼部，一方面则是想让太子殿下借助晋王重新起势。
可以说晋王殿下便是陛下递给太子的一把利刃。
可如今，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刺杀了晋王，这岂非就是明摆着要与圣意相悖？
本来陛下只是打算借着丝帛一案敲打礼部，顺便警示三皇子和李相，可如今晋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
常内侍不觉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晋王即便不如三皇子和太子殿下受宠，到底也是陛下亲生的孩子，还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前去调查的。
如此下场，恐怕天子会震怒——
果不其然，那座封闭了三个月的门重新打开。
常内侍急忙跪倒在地。
透过门缝望去，可见屋内地砖上绘着巨大的八卦图的形制，中间阴阳鱼眼处摆放着一樽足有丈高的紫金丹炉。
一双普通的云履自其间踏出，带着青色法衣掠过地面。
一位面色沉肃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虽然身着最普通的道袍，但周身依然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常内侍喊道。
随即他又吃了一惊，似乎是才反应过来，迅速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并更正称呼道：“玄极真人慈悲。”
因为他想起来自从七年前陛下踏入玄机阁时便不再以皇帝自居，而以玄极真人自称。
一心求道的帝王低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走出几步方才说了一句：“起来吧！”
常内侍急忙跟在后面。
“真人，还有一事，想要回禀给真人。”常内侍在后方亦步亦趋跟着。
“说。”
“此次晋王殿下遇刺，殿下和他的近身侍从乌鸢一起下落不明，但据传与殿下有个随身侍女，叫做若棠的，返回京城了。”常内侍道。
“这个侍女有可疑之处？”陛下问道。
“回陛下，只是晋王殿下当初在为淑妃娘娘办的刺绣宴上选中的一名绣娘，据说颇得王爷宠爱，被提拔为书房侍女，后又随着殿下一起去了江南。”常内侍道。
“既如此，传她来见。”陛下说完便往东走去，那是闲置已久的太极宫方向，“让太子和三皇子也来见我。”
“是。”常内侍道。
时隔七年，承天门的钟楼再次响起了黄钟清越之声，求仙问道而废弃早朝的当今陛下又重启太极殿，开启早朝议政。
若棠在宫门外等候了许久，直至一位内侍官亲自将她带了进去。
不同于之前进宫时走过的东西六宫的狭长宫道，这一次她走的是宽敞恢宏的万级阶梯。
太极殿矗立着四根巨大的盘龙柱，穹顶高悬，延伸而上的阶梯尽头坐着看不清面容的帝王。
若棠依着礼制跪拜在地。
“抬起头来。”
若棠抬起头，但仍旧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天子。
听闻当今陛下近些年来追求长生之术，喜好召集方士异人，求仙访道，炼制仙丹，已经有七年不曾召开早朝。
如今他重新穿上了龙袍，戴上了帝王的冠冕，想必是已经知晓了慕容迟遇刺，下落不明的消息。
作为父亲他面临着可能失去儿子的悲痛，但他选择在太极殿中召见若棠，则足以见得他不仅站在父亲的立场考虑这件事。
晋王是他授意去江南调查礼部的案件，目的是为了削弱三皇子一党的实力，使得太子在朝堂的地位不至完全处于下风。
而如今晋王遇刺，下落不明，若他作为父亲，也许该有几分自责与愧疚，可若是作为天子，此事便更是不容草率处理。
“你便是跟随晋王南下的侍女？”天子问道。
“回陛下，奴婢的确跟随晋王殿下南下。”若棠道。
“那你可知晋王殿下去江南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殿下说是为了采买祭祀所用的丝帛。”若棠俯首道。
“朕听说，你在晋王剿匪时被抓入了山寨，替他做内应受了伤？”
若棠知晓此事必定瞒不过，便答道：“奴婢按照殿下的剿匪计策行事，岂料匪徒凶狠，奴婢的确不幸受伤。”
“这么说，晋王的计策都告知给你了？”
若棠拜道：“奴婢只是殿下的侍女，一切以殿下的吩咐行事，至于奴婢知晓的是不是殿下的全部计策，则未可知。”
“哦？你都知道了计划中的哪一部分？”
“殿下命奴婢和他的近身侍卫沉风扮作不通生意挥霍无度的富商小姐和公子。又将生丝当作诱饵引诱织造郎中派人与我们作赌，做了全套的戏，让他以为自己设计了我们，能得到我们买卖文书的赔款和最后一批生丝。借着他们勾结山匪抢夺丝帛的时候假装被擒，从内得到山寨地图，里应外合端了山寨。”若棠如实答道。
“哦？听上去是个好计策，你们也成功了，然后呢？”
“而后奴婢受伤，殿下也下令让人马休整几日，便让沉风先行押解犯人回京。岂知到我们回城途中，路过徽州一带，便听闻巡察御史遭遇刺杀，奴婢那时伤重便在驿馆养伤，殿下等人前去接应，竟然下落不明了。”若棠说着已经染上了哭腔。
“抬起头来。”天子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若棠抬起头，眼中含泪，面上惶恐。
“你说的可是真的？”座上之人看了若棠一会，周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驿馆的人可以作证，那位巡察御史身边若是有侥幸存活的人，应当也可以作证。”若棠忍着泪水答道。
“朕知道了。听闻你一家女眷现在都在罪奴所，念你忠心护主协助破案有功，朕便饶了她们罪奴刑罚，将其恢复良民身份，你下去吧！”天子似乎有些疲惫了，挥了挥手。
“谢陛下。”若棠三叩首，拜别了天子。
走出宫门，晋王府的马车依旧停在那里，余管事亲自带着阿梨和阿雪在一旁候着。
阿梨眼中也喊着泪，阿雪的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哭过。
“若棠，王爷真的回不来了吗？”阿雪哽咽道。
若棠摇摇头。
阿雪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回去吧！”余管事长叹了一声，坐在车架前。
抬头看时，太阳已经掩进了云里，小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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