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祐的一番心理活动，乔訸并未察觉到。她欣赏够了笨兔子，见太子殿下的内侍马忠紧紧跟随着，便招手让马忠过来，将兔子递给他。“殿下亲自猎到的肥兔。晚些时候碳烤了，让殿下尝尝秦地的野味。”
马忠笑盈盈接了过去，躬身道，“烤好后，奴婢给六娘子送一份。”
“那便多谢殿下和马中官。”
“六娘子客气。”
马忠提了兔子后退。
赵祐也已从马上下来。他放任坐骑休息，自己弯腰从山坡上捡起落下的干果。这比东郡的板栗要小，果实瞧着更瓷实。“这是秦地的茅栗？”
乔訸点头，“对。秦地叫茅栗。茅栗的品质跟悬瓠城的皇家贡品板栗不能比。它最好吃的做法是碳火烤熟，可惜天干物燥，这附近秋草旺，不适合生火。殿下，您别看它个头小，关键时刻可救人命。臣女听父亲说他少时关中大旱，很多百姓靠茅栗果腹。”
赵祐好奇，“你对瓜果麦粟很了解。”
乔訸手里握着捡起的一捧茅栗，说道，“臣女曾经有个心愿是四时和顺、五谷丰登。”
赵祐更好奇了，“为何是这样心愿呢？”
乔訸看着远处的耕田，不自觉地蹙眉，“臣女以前见过很多饥民，也曾担忧过自己会饿肚子。其实是私心作祟，才对瓜果麦粟生了兴趣。”
她虽然与洛阳的贵女很不一样，但也是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原本这样府院里长大的郎君、娘子，哪怕在乱世，也不会像斗筲之家担忧一日三餐。可她居然担心过饿肚子。
赵祐透过她的眉宇，一下子猜到了她担心过的以前是什么时候。恐怕是长安城破的时候，恐怕是她随家人从长安往洛阳迁徙的途中。
攻打长安的最后一役，他在父皇西征的队伍里。长安城破后，他的父皇带着他和三位兄长一起进城登上未央宫。父皇起事十余年便是等那一刻。他在享受父皇喜悦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她在担忧温饱，担忧安危，担忧生死。
赵祐没忍住问道，“长安被困的一个月，你受过很多苦？”
乔訸愣了愣，随后连连摇头，“臣女这样的小娘子，没有受过苦，没有挨过饿。”
赵祐见她不愿多谈，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是哪样的小娘子呢？”
“乔老翁家的小娘子。”说完，乔訸咯咯一笑。“臣女自小到大身边有仆从无数、有精干护卫，过得富足无比。所以呀，臣女最感谢父亲。”
可不是么。若非父亲，她和母亲在长安城里便真的要为吃食发愁。若非父亲，她在洛阳和扶风又怎会过得如此平静、安稳、自在。
今晨在来马场之前，赵祐实在没有想过乔家女郎竟是乔惠的子女中最聪慧的，更没有想过衣食无忧的小娘子不作伪的慈悲这般浓烈。他想起今日晨间郑子玉的话，又想到先前在正堂外偷听到的话，想到了近日的许多。乔家老翁和乔家小娘子，这对父女有才有德……甚是有趣。
赵祐笑了，贪看小娘子的笑颜，邀请有趣的小女郎。“訸娘子，再跑一圈马？”
这一次，随侍离得远远的，只有俩人扬鞭疾驰，自在随风。
与此同时，乔老翁并没闲着，他在处理有人私闯猎场的意外。
私闯猎场的是一位妇人和她的夫君。妇人姓李，夫家姓谭。
李夫人并不知太子微服。她只知道在洛阳当大官的乔公返乡回扶风槐里，后又多方打听探得乔公去乔家大庄园养病。今早她与夫君赶牛车到庄园附近，远远看到固若金汤的庄园，一筹莫展。谁知他们刚停下便看到一队人马出庄园往南山方向去。于是二人死马当做活马医，又追到南边的猎场外围等待着乔公出来的时机。时机没等到，被巡逻的护卫逮到。
妇人被逮到后不似她夫君那般垂头丧气。她高喊着冤枉，祈求青天为民伸冤。乔风稍加盘问，见冤情不似作伪，便带人到了乔惠面前。
李夫人陈述冤情。
“民妇的幼弟李从善年幼时与母亲从长安归冯翊，路上遇到一伙盗贼。那群劫财的盗贼，劫掠了财物后对民妇的母亲见色起意，杀了随行的奴仆。母亲为了救年幼的幼弟，含恨被盗贼头目凌辱，而后悲愤去世。那年民妇的幼弟才五岁。幼弟一直记着仇恨长大。可我们李家只是无官无爵的富户，对那贼人无可奈何。不久后，汉军打来。那盗贼头目郭亮趁着大乱，投了汉军，平蜀时立了功，在广阳县做县令。民妇幼弟知道贼人来广阳，潜入广阳县衙做帮佣。前些日他得了机会手刃仇人，为母报仇。
民妇知幼弟杀人要偿命，但请大人看在当年年仅五岁孩子看到母亲死去的凄惨悲愤，看在他过去十余年一心为母报仇的孝心份上，可否宽恕他的死罪？李家愿意散尽家财为幼弟赎罪。”
她的夫君跟着叩首，“谭家也愿意散尽家财为妻弟赎罪。”
乔惠问：“既然先前遇到的是群盗，李从善怎知郭亮是当日凌辱你们母亲的人？”
妇人回：“当年幼弟趁那贼人不注意，用短刀划伤了他的左耳，给那贼人留了一伤疤。郭亮那贼人来广阳县上任，处处宣称他耳后的伤疤是上战场杀敌所致。不然，民妇幼弟也不会那般生气。”
乔惠尚未证实妇人所言真实与否。
他还是将最可能的结果说了出来。“李从善所杀之人是朝廷命官。仇杀的缘由是私怨。此案即便上报洛阳朝廷，李从善依然是死罪。”
妇人闻言接连叩首，“民妇愿倾尽所有为幼弟赎罪。恳请大人同情一下我那可怜母亲的遭遇，念在幼弟一片孝心的份上，为他辩护一二。民妇更是恳求大人，哪怕幼弟死罪难免，也不要掩盖郭亮昔日的禽兽行径。”
乔惠知道了，挥手让侍从先将人带下去。
猎场的骚乱自然避不开太子。
乔风骑马去通报，赵祐很快回来。
乔惠在赵祐下马后简述了引起骚乱的事情经过。“殿下，臣先派乔风去冯翊郡衙了解一下情况。如果那妇人所言属实，冯翊郡守张怀之不好处置的话，建议他上报洛阳廷尉府。此案由廷尉、司徒和陛下定夺。不知臣如此安排，可妥当？”
他一个罢了官的前司空，在乡里做富家翁可以，却不能插手干涉归属司徒的具体工作。如今此案涉及孝道、私怨、县令的前科以及刺杀朝廷命官，冯翊太守不好处理，最好的方案便是上报洛阳。
赵祐点头。“妥当。让乔风叮嘱冯翊郡衙，事情查明之前，不可对李从善动刑。”
在他看来，李从善杀人，最终要受罚。可如果郭亮先前抢过平民财物、杀过平民、奸虐过无辜妇人，更是罪不可恕。
有如此前科之人，趁着新旧朝更迭做到一县长官，必定是地方监察有失。全国十三州、百余郡、近千县，又有多少类似趁乱洗白的官吏呢？在储君眼里，后者的问题比前者的私怨更值得他关注。
乔訸见过乱世。
三岁那年，她随母亲去长安有兵士护送。路途遇到作奸犯科的场景，母亲会遮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但无法否认，对乱世秩序崩溃的恐惧根植于她的心底。或许一辈子都难愈合。她这样被保护的很好的贵女都有如此深的心伤，更遑论无数家世不及她的人。就像只比她大一岁的李从善。
原来那日听闻的刁民并非刁民，而是一个舍生取义为母报仇的孝子。
“李从善，多好的名字。当年他们母子如果没有遇到郭亮，应会有顺遂的一生。”乔訸喃喃低语。
赵祐扭头问道，“六娘子同情李从善？”
乔訸恭顺回道，“臣女还同情那位可怜的母亲和被杀的护卫。”
可是，这里不是施展同情的地方。她赶紧转移了话题，问道，“殿下认为此案到洛阳后会如何判？”
赵祐不动声色看了她一下，说道，“李从善因私怨杀朝廷命官是事实，按律当斩。如果郭亮昔日恶行属实，李从善因满腔孝心为母报仇，当褒奖。李从善死后允其家人为其收尸，冯翊郡可嘉奖他的孝行。”
朝廷法令在，必须遵循。民间徳义在，理应褒奖。
此事上达天听，应该与自己的判罚相差不会太远，他是父皇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至于最后朝廷会如何判罚，还要看查证的事实如何，毕竟大家听到的只是李妇人的一面之词。
赵祐回见她蹙着眉，同情的、哀伤的以及些许愤恨的情绪都写在她的脸上。
他不禁放缓了语速，耐心解释道，“訸娘子，朝廷不鼓励私斗，甚至要禁止私斗和私刑。如若为了私怨搞私斗私刑，要做好以命换命的准备。朝廷律令，如此。何况，这是一起民杀官的行为。”
乔訸见他误会，连忙回道，“臣女明白。为母报仇，义也。义行可嘉奖，但不可无底线纵容。毕竟杀人抵罪，法也。无法则乱，有法不循亦乱。”
道理归道理，同情归同情。在乔訸眼里，二者是不冲突的。
赵祐听到冷峻又深明大义的“无法则乱，有法不循亦乱”言辞，再一次看向她，眸子深沉。
乔訸因担心被误会，故而解释地格外专注，表现在无比诚恳的表情和同样明亮的眼眸上。
赵祐起初以为她只是胆大直爽、韶容皎美的千金女，昨日发现她是悯农悲农、蕙心兰质的小女郎，今日更是发现韶容皎美也好蕙心兰质也罢都是玲珑七窍的一面而已。
今日的她比昨日的她，是不同。此刻的她比前刻的她，更是不同。
乔訸，甚好。
他不自觉地补充说道，“对于李从善母亲的悲剧，孤保证以后尽量避免再发生。”
“臣女代黎民谢过殿下。” 太阳之下的恃强凌弱屡见不鲜，根本无法根除。不管他是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还是真的想要河清海晏。这都是一个难之又难的承诺。秦山渭水昔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今有“汉虽旧邦，其命维新”，真是幸事。
想到这里，乔訸默默笑了，宛如秦地秋日的暖阳。
猎场自然是不能再停留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庄子。很快，又有一行人快马加鞭向东往冯翊郡赶。
最新的一行人里有郑子玉。被杀的那个郭亮曾经在高阳侯征蜀大军里呆过两年。赵祐不方便露面，让郑子玉同行是借其父高阳侯的名，既震慑住冯翊郡众人，又务必保证李从善活着到达洛阳。
李从善为母杀人是明案。冯翊郡的吏治需要暗查的。此外，赵祐还有奏疏要往洛阳送。他又恢复了异常忙碌的节奏。
当然，赵祐吃了碳烤兔腿，不是内侍做的。乔家的厨娘擅长做各类肉食，马忠派人在一旁学了几招。
乔訸回来后有两三日没出小院。
当天晚些时候，与半只碳烤肥兔一起送来的还有她的短刀和一小罐药膏。药膏是手腕止痛的。殿下竟心细地注意到她白日写字过多引起的手腕不适。
至于半只碳烤肥兔，她吃了两口，没什么胃口，次日早晨才知是初来天癸。之后两日她被侍女们管着，要求必须卧床休息。
第三日午后，乔訸才出了院子。她父亲这次从雪原寻来了稀罕玩意儿，派人唤她去见见世面。她到了北苑，父亲却有事被绊住还没到。
这一次确实是她从未见过的稀罕物。
北苑的仆从说，这是羌地雪原上的红羊。红羊头顶有形似弯月坚如岩石的羊角，成年红羊的体型似小牛犊那般大。送往扶风的这三只是落单被捉到的一家三口。那对红羊父母有些暴躁，小娘子千万别走近，以防激怒了它们。
没过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初以为是父亲来了。
她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道，“远处的是幼羔崽，近处的是它的阿母阿翁！”
“阿母、阿翁”轻声轻气的四个字把她雀跃的神态表现得鲜灵灵。脚步声在她右手边停了下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不是她阿翁。
乔訸侧身打算行礼。赵祐伸手示意免了。
“这便是羌地雪原上的羊？”赵祐也放低了声音，问道。
“对，一家三口。”乔訸依然轻生轻气回道。她见他想要继续走近，拦了他一下，“殿下别再走近。小红羊的父母戒备心很重。”她怕似小牛犊的红羊父母攻击他。
这三只红羊原本是武都郡骑都尉听说乔公回扶风养病，特意送来让乔公补身子的。从雪原捉来的稀罕物被乔惠第一时间赠给了赵祐。
赵祐原本对红羊没兴趣，反正是羊，宰了吃而已。不过他听马忠禀报了一句六娘子出院子去北苑看红羊，才临时过来瞧一瞧。
此时，他看到秋日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想到那日马场上她对李家母子的同情，突然觉得不尝这份鲜更好。姑且先养着这一家三口的羊仔吧。
他侧眸瞧见她的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当下问道，“訸娘子，手腕还在酸痛？”
乔訸松开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回道，“当日晚些时候便不痛了。多谢殿下赠药。”
这是实话。她那日晚上被天癸的不适转移了注意力。
“那便好。”声落，赵祐嘴角无声地弯了弯。
乔訸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怎地，脸颊红了。她轻轻别过脸，躲开他的熠熠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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