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
两把剑撞在一起的声音,有点像铁匠在炉子里铸剑的敲打声,猛烈的火焰是锻造良好宝剑的最好催化剂。
那么真的有两颗仇恨的心吗?
剑光,如伤人的风雪。
隔绝了心外的一切杂音。
李良玉仅秉持着战斗的本能,出剑、反击、防御、受伤,意识却飘得有些远了。
烈童儿,烈童儿。
狡黠的烈童儿,顽劣的烈童儿。
眼前这个残酷至极的男人。
也曾经流露过有些脆弱的一面:
“小的时候,我娘亲对我说,你不要做猪,也不要做狗,要做一个人做人上人。”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些为难,这是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及的话题:“我娘亲……她是一个妓女,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青楼过以前那种日子,宁愿死也不要。”
他一扫屈辱哀伤的神色,斩钉截铁道:
“所以我发誓,不要再做一个任人欺负的普通人,我要成为太华的行走弟子,风风光光,万人瞩目。”
“原来你跟我一样……”
那一刻她迷糊了,她心动了。
是桐山村里的阿珠,也是太华剑派里的李良玉。在被牵扯进入幻境中的时候,阿珠就是李良玉,李良玉就是阿珠。
她从宋国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而来,经太微书院,到小虚峰,然后是太华内门,所有富丽堂皇的世界,所有衣着光鲜的人们,风度翩翩,谈笑自若。
谁也没有她那样黑暗不堪的过往。
她有朋友,道士哥哥,柳当歌、刘无霜、阮弄溪师叔,崔选、邓半夏、巴筱、杨辛夷、陆施琅、虞紫,可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同类人。
他们都是雪白的珍珠,丝滑的绸缎,完好无损的,漂漂亮亮的。
谁都和她不一样。
她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她是一颗被虫蛀满的大树,她是茅坑旁边的一块臭石头。
偶尔得到眷顾,自然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可那些对她好的人,并不是她的同类。
但烈童儿是。
他出身卑微,受尽欺辱,所以他有一颗仇恨的心,不屈的心,上争的心。
他混迹在太华剑派中,混迹在那些傲视群雄的内门弟子中,或装作不在意,或冷笑着嘲讽着。
他们是同类人。
他曾经向她这样恳求道:“阿珠,帮帮我!我一定要杀了山上那只怪物!”
他曾经向她这样承诺道:“如果你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你也可以跟着我,做我的侍女,以后我名扬天下,你也风风光光。再不济以后有我一份吃的,就会有你一份。”
我答应你。
我相信你。
我等你。
“放心,要是我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你,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能够做到。”
在那座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山上,灰蒙蒙的夜空里,有两颗相依相伴的星星格外地闪亮。
但幻境终归于是幻境。
死去的人不会复活,没有兑现的话就成了空话。所有发生的事情,在烈童儿脸上没有留下一丝阴霾。
他大概忘了那些在桐山发生的事情,不记得那个叫做阿珠的女孩,更不会记得桐山上的满天繁星。
他的脸上,他现在的脸上。
只有决绝的杀意,和近乎愤怒的贪婪。
李良玉明白,他是为了那把裂熔剑而来。也正是因为那把剑,他必须击败自己。
退一步,又退一步。
鲜血淋漓。
满身是伤。
素剑之所以被制造出来,是因为太华剑派内门长盛打斗,为了避免有可能引发的重伤难愈,素剑不开刃,很难制成穿透性的伤害。
然而对于用剑高手,就算是一把完全不锋利的剑,就算是树枝,枯叶,水滴同样可以伤人。
李良玉就是如此被烈童儿,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她该投降了,她已经握不住她的剑了。
前一场,对战钟宁,对战一个他战胜不了的强大敌人,她不是也很容易地就认了输吗?
可当她抬起头,看见烈童儿步步逼近,漠然地嘲讽道:“无用的坚持。”
那张脸,一度跟幻境中的烈童儿重合。
身体里那团已经熄灭的火焰,就再次熊熊地燃起。
不服输,不想输。
仅仅是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不想轻易地认输。
“结束了。”烈童儿举起剑,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然而,他的剑被弹了出去。李良玉体内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某种桎梏被打破了。
“咔嚓——”
以她为中心,周遭的灵力突然都朝她的身体里面涌去,那种湍急的流速,使得四周的积雪瞬间蒸发,包括她跪下的演武场青石板都寸寸龟裂。
大家都认得这种变化。
她要突破了。
即将从炼气九阶迈入筑基一阶。谁都知道所有境界与境界的跨越都是一个大坎,不少人可能终身就倒在炼气期巅峰,或者筑基期巅峰,始终没有机缘能够往前跨那么一步。
但现在,李良玉遇见了,只是这一次跨阶来得并不凑巧,是在对战之中,生死之间。
诚然,在生死危机关头,情绪高昂,思想顿悟,最容易出现跨阶的契机。
但是这种情况也最为危险,一方面,修真者跨阶时,身体极不稳定,步入筑基则需要刺破全身灵脉,然后再等待其自行愈合。步入金丹,则需要在体内自成境界。
这是无法维持自身稳定的修真者,就像失去了铠甲的士兵,失去皮毛的刺猬一样,几乎毫无防御能力。
同时,他们的身体聚拢大量灵力,遭受灵力如泉如瀑一样的冲刷,就算服用了相应的筑基丹,痛苦的程度也只能减少几分,意志不坚或出现意外,就随时有可能境界倒退,甚至元神受损。
玄静长老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她看向鸿烈长老,见他仍是无动于衷,猛地站起身道:“她正在跨阶的关键时期,应该叫停这场比赛。”
鸿烈长老想起洪朔的悲剧,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已经开始筑基了,此时叫停,争取一两息的时间根本没有用,还有可能让她气势衰竭,一个废人是没有资格让内门去培养她的。”
玄静长老:“你!你们!你们是想毁了这孩子不成?”
尔雅长老也有所不忍,但只是按捺着,没有出声罢了。
玉玮长老又开始打圆场,“玄静,你也不必太着急了,那孩子自己都还没放弃,她心里有数。”她笑眯眯地说:“说不定她还要趁着这个机会,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呢。”
仿佛照应她的发言。
李良玉保持心态的平稳,极大程度地吸收灵气,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完成了经脉的重塑。她周身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并且较过往的强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整具身体里面,最多的就是灵气和力量。
这也是跨阶时的一大特点,以新易旧,并且短暂地,最大程度地吸纳天地之灵气,并令其为己所用。
要战胜烈童儿,也仅有这一瞬的时间了。
只是李良玉此刻心境晦暗。
想起的也不再是白日依山,黄河入海,好鸟相鸣,落英缤纷,穿花蛱蝶,浮云来去,空山新雨,这一类平静祥和的自然景象。
在镜湖中所建的海市蜃楼,过去历史的残破影像,小虚真人聂小虚所使的小虚剑法,那极其晦暗和心冷的一套剑法。
黑云压城,暴雨如注,雷电交加,霜刀风剑,惊弓之鸟,鸱张鼠伏,寂如死灰,包藏祸心,天罗地网,草木皆兵。
十式全部都浮现在她的眼前。
剑来。
那落在地上的剑,像是听到了她的命令似的,铮鸣了一声,跳起身飞入他的手中。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件。
钟宁尤其震惊刚才和李良玉交手的时候,虽然见她使用过小虚剑法,但那种感觉是风和日丽,晴朗无害的。可现在这套剑法外表看上去相似,精神实质却完全不同。
一套剑法竟然有阴阳两面,明暗两面,实在绝妙。
鸿烈长老紧张地握住手心,刚刚看李良玉出剑的时候,他都要忍不住惊呼、赞叹了。
所谓的奇迹不在于纯粹的天才,而是在于你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发现他的不凡,并且一下子将他和其他普通人完全区别开了。
这绝好的剑法,充满了个人独特性的剑法,因无法复制,独一无二的剑法!
而对战中的烈童儿,最能感觉李良玉的焕然一新。
先前她在炼气九阶时,所使的剑法由于力度不够,看上去软绵绵的,虽然好看,但在他眼中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但现在他所面对的,却是刚刚突破筑基一阶,灵力处于全盛状态的李良玉。
他要接下她这一剑。
携带着无可比拟的剑气,使无数的黑暗向他涌来,恍惚间他看到电闪雷鸣,他感觉到心惊肉跳,他想起杀死秃头道人的幼小自己,裹着一身血衣,在雨夜中狂奔。
还有那种彷徨、胆小、害怕、无助、绝望的灰暗心境。
他握紧了自己的剑。
这个时刻,他还有剑。
他不再是十三四岁那个孤苦无依的烈童儿,他有自己执着的梦想,牺牲一切都要实现的梦想。
区区李良玉,又算得了什么?
“轰!”
两剑相撞,气浪掀翻了最近的几名观战弟子。烈童儿的剑身上,竟然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筑基三阶的实力,此时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优势。
“想赢我!”他怒吼着催动全身灵力,剑招陡然狠辣,“下辈子吧!”
李良玉却如鬼魅般闪到他身后,刺中了他的右臂。
烈童儿后背顿时血花四溅。他踉跄转身,眼中终于浮现不甘。太可笑了,这个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对手,此刻竟让他感到死亡的威胁。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场惊天逆转。
也许李良玉的胜利,就近在眼前了。
比赛开始之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就要实现了。
能赢吗?
应该能吧。
或许……不能。
少数修为较高的弟子和长老们,看到了现有局面的隐患和裂痕。
黑云压城。
这是她现在掌握的最高单体破防招式,她很确定烈童儿扛不住这一招,如果续以“暴雨如注”的穿刺,她极有可能赢下这一场比赛。
然而连贯的剑势突然一顿,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其实从筑基开始,她的痛苦就没有减少,而是每移动一分都在剧烈地增加。
她现在还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体,所有的经脉崭新但却脆弱,这并不是指外在易损伤,而是指内在的纤细。
如今,经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强行的运剑,内部经脉开始崩裂。
“!!!”
烈童儿抓住这瞬息破绽,全力反击。
“铛——”
一声脆响,李良玉的剑应声而断。半截剑刃旋转着飞出演武台,深深插入远处的古松。
而烈童儿的剑,还抵在她脖子上,只需轻轻一送就能取她性命。
无论现在的他的手有多么颤抖,无论先前的情况有多么危险。
“结束了。”他说。
于是,在全场的静默中,鸿烈长老宣布,“第二场,烈童儿胜。”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烈童儿心满意足的去取剑去,走之前,他也低眼看李良玉。
可怕的女人!拼尽所有力气,不要命的和自己做最后一剑的博弈。
下一次见到她,也许她将会是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经过了她。
李良玉还坐在地上,没有剑的支撑,她显得孤立无援。身体里面像是一锅被炖的乱七八糟的豆子,胡乱地跳着,她只能强压着口中的腥甜,服下杨辛夷给她的疗伤圣药,原地打坐调息。
而非去总务院,接受治疗。
虽然输了第二场比赛,但她并没有放弃他的战斗。她还有一次机会,当然也仅仅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在场所有人,一路看过来都知道,经历了两场战斗的李良玉,现在身体严重受损,且灵力耗尽。
她的情况,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去赢下第三场比赛,无论她的对手是谁。
“……”玄静长老也很清楚这件事情,她一路看着李良玉过来,从误伤内门弟子,接受审判,施展剑法,到被收入内门,一路苦练,直至今日登台比武。
李良玉沉静,刻苦,拥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很合玄静长老的脾性。
许多时候,她既不用遭受惩罚,也不应该被人刁难,一切不过是鸿烈长老,借着磋磨李良玉,报复年少时在洪朔峰主身上受的气罢了。
实在是小心眼,可恶至极!
“她已经打不了第三场比赛了,不过她也证明了她的实力,”玄静长老对着众位长老道,“这件无谓至极的事,应该到此为止。”
提出比武的鸿烈长老自然不同意,“一平一输,她的身份尚未有定论,除非下一场比赛她直接认输,此事方可了结。”
早有矛盾的两人,怒目相对。
“何必要把事情做绝?”
“你又何必要私心维护一个李良玉?”
鸿烈长老本以为他指责,向来追求公平公正的玄静私心,她会火冒三丈。
没想到她只是冷笑道:“我就是有私心,又如何?难道我就不能维护一个钟意的弟子吗?”说到这,她也不藏着掖着了。
“你一直说李良玉的身份不清晰,以此为借口硬要她证明,我便给她一个身份,让她成为我玄静的徒弟,这样,我便有资格说话了吧!”
她这一招实在高明,五大长老拥有收徒的权利,连掌门都无权过问,甚至可以跳过仙缘大会的选拔,只要符合自己眼缘,即可带在身边培养。
鸿烈长老愕然无语。
台下的弟子也是吃了一惊。
长老们收徒弟都是万里挑一,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玄静长老历来不受欢迎,但她收徒弟也是件稀罕事,竟然就落在了李良玉的头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打坐中的李良玉,并没有将外界的一切事情隔绝,她听到了玄静长老为自己说话。
曾经她还借剑给自己。
当时的恩没报,如今又是一大恩。
心中不由十分感激。
慢慢睁开眼道:“谢谢玄静长老,不过我调息一会儿,封住灵力,应该可以战第三场。”
鸿烈长老一会,看向玄静长老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这可是她自找的,就不由我了。
玄静长老也担心李良玉不愿做自己徒弟,此下被她拒绝,一时不好再为她求情。
众多弟子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看别人接到这个香饽饽,心中还是有些羡慕的。可真轮到他们身上吧,他们也不想成为玄静长老的徒弟。
关键是,裂熔剑已经被烈童儿取走了,再上去打也得不到什么。
况且玄静长老有意收李良玉为徒弟,这时候上去打,趁人之危,不就是得罪玄静长老,以及她背后的戒训堂吗?
以后挨罚的时候,可就得小心点了。
不过,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两轮下来,竟然还有人敢挑战李良玉。
又是一个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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