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微书院,蔽月小居。
“他说的对,我不会出手的。”
回顾昨天晚上崔丞相对她所说的话,李良玉如是对各位师叔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明白过来当年自己被有心人利用,所谓的“阴差阳错”实则是“蓄谋已久”,自己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那时,她也有过愤怒。
甚至想杀崔渊,不是为了宋国的黎民百姓,不是为了书院各位对她恩重如山的师叔们,就是为了自己。
可崔渊说的很对,她最直接的报仇对象应该是那海中恶龙,其次是上一任皇帝宋端帝,怎么样都轮不到崔渊。
她所怨恨的不过是无能为力,被人摆布的感觉罢了。
杀死某个仇人或许能解决部分问题,但实则什么也无法挽回,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她作为一个修仙者,总有一定的实力和地位,然而执念一生,万劫不复。
李良玉的师叔听了她的这些话,也并未对她多加责怪,反而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他们本来也没觉得李良玉会舍身参与宋国的政治斗争问题,别说是她了,就算是他们自己,或多或少也有些不情愿,然而人不是受制于这个,就是受制于那个。待在书院,还是待在某个宗派,实则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么说,你是要离开即墨了?”柳当歌问。
李良玉点点头,“我此去本来就是要前往南赡部洲的,在宋国本来就不能带多少时日。”她停顿了片刻,沉吟道:“能重遇故人,特别是得见各位师叔们一切安好,我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这大概也是玄静长老让她下山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罗天大醮,更是希望她了却尘缘事。
湛平他们,对于这个寄托了他们别样情感的女孩,多少也有些不舍,更别说像柳当歌和刘无霜这种,经常和李良玉有书信往来的。
“但你身为长老弟子,以后下山更是不易。再来宋国,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真的就不在此多逗留片刻吗?”柳当歌劝道。
刘无霜也说:“你的剑法我还没有摸透,还想跟你多比试几场呢。”
他们终于想到后日便是乞巧节,便让李良玉至少呆到那一日。
“那好吧。”她答应下来。
师叔们也松了一口气,“那可得珍惜,这仅剩不多的几天,想做什么事可得赶紧。”
他们好像是在劝导李良玉,实则还是动了和她讨论武道和文道的念头。
武道吗,自然是指剑法那一块,只有后院这些师叔的时候,李良玉甚至不吝啬,将自己所掌握的小虚剑九式法,也演练一遍。
刘无霜师叔看了,大为赞叹,还给她提了不少改进的意见。
是时,他们两个在讨论剑法,阮弄溪师叔就着清茶,在桂花树下看书,柳当歌师兄抚弄着琴、箫、笙一类乐器。
这些画面,让李良玉感觉到一种带着幸福的平静。
文道自然是画符或者言灵一类的法术了,李良玉之前一直待在内门,门中有严格的规定,弟子不得过分依赖法器符箓一类制敌手段。
“在门派中,你一般不过使用灵力,剑法对敌,但出了门派,你就有可能遇到各式各样的敌人,他们使用的手段可就五花八门了。对这些东西,就算你不做到十分清楚,也应该有个粗略的了解吧。”
说完,他们还送了不少初级符给李良玉,有些能够提高御剑速度,有些人能复刻文本,有些人瞬间爆发出火弹或者冰刺,无一不是价值斐然之物。
李良玉一方面觉得感激,一方面又大开眼界。
“至于言灵之术嘛,修炼此法的人较少,一般要很后期或者天赋卓越者,才能在战斗中有所成。”
李良玉听着阮师叔他们的讲解,没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是他们的学生,十多年后同样从他们身上受益良多。
到了乞巧节前夕,柳当歌师叔成天在书院看到她,也觉得烦了,“好了好了,知道你是道痴道狂了,整天捣鼓这些,也不觉得厌烦,总得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不是。”
可李良玉在宋国还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玩的事情。
就说崔夫人吧,对她很好,不过她对女子打扮一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对逗弄孩子的兴趣也只是一般,两人能聊到的东西十分有限。
她更不关心湛平师叔和崔选,他们在明里和暗里上运作政治的那一套。
这是无事可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总算想把在虎头峡水里挖到的木盒还给王弗。
便找到渭阳君府去。
不一会,盛装出席的王弗便接见了她。
“怎么,找我何事。”
修仙者脱了尘籍,入了玄籍,便不用向各大王公贵族行跪拜之礼,简单拱手问好即可。
这就让王弗极为不爽了,还以为李良玉是专门过来炫耀的。
“找回一个东西给你。”
李良玉把那小木盒递上去,接手的是王弗的管家,她还有一个捶腿丫鬟,一个扇风丫鬟,一个弹琴丫头。两个相貌柔美的男待,一个陪她坐着,一个给她剥葡萄,万千尊贵享受于一身。
台下一个人站着的李良玉,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可偏偏叫王弗眼红。
她仔细打量李良玉送来的东西,不以为意的脸上,开始的时候闪过一丝疑虑,随后她细想起来,恍然大悟,又有些黯然。
玩弄着那个盒子,最终把它扔到地上去了。
李良玉不解地捡起盒子,问她:“这东西你不要了吗?”
王弗耸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东西你十多年前找回来给我,对我或许还有些价值,现在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她有些嘲讽地看着李良玉,“没想到你会把这东西送还给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我偶然捡到,自然应该还你。”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你。你怎么敢来找我?”
的确,她们两个的不和,从小时候便可见一斑。开始时他是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而她是身份不明的古怪女孩。
再次相见,成了贵族妇人,她成为了一届修士。两人还是走着截然不同的道路。
但在李良玉看来,“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意义上的矛盾,也无深仇大怨,为什么不敢来找你。”
王弗听罢,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的矛盾,不过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她这样说着,还是屏退了下人,让李良玉在她身旁坐下。
“少时的事我自持甚高,眼里容不得沙子,就不说了。这次你一回来,又勾起我心底一些涟漪。你倒不如不回来,或者别让我知道。”是时,王弗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当,还是雍容美丽,说话慵懒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迷人魅力。
李良玉想了想,似乎也明白她在指什么事,“你还想修仙吗?”
她这样直白地询问,对于王弗无异于是一击重击。
王弗一时哭笑不得,眼前这个女孩和十多年前的李良玉似乎没多大区别。
便半带调侃地说:“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你跟我说修仙要吃苦,我自认吃得起。可现在我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应有尽有,你让我再去过苦日子,我就未必想去了。还是你说有那些毫不费劲修仙的法子?”
“这自然没有。”
“那不就是了吗?”王弗紧绷几天的神经,也突然放松下来。“那时我在丞相府看你使剑,回头又问了我家的那些门客,得知只有你这样资质不凡的人,才有机会往前走,就更加死了这条心。”
李良玉刚想说,她也并非内门中天分最出类拔萃之人,有的是人比她厉害。她只不过碰巧坚持了下来,又遇到了一些还不错的人,以至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看到王弗脸上,有自得之意,并不像是伪装。其实她已决心走某一条路,也不需要别人再给她阐明利弊。
李良玉便不再开口。
两人又针对宋国局势,以及书院的情况聊了几句,最后又问到了李良玉在太华剑派的经历。
王弗又是羡慕,又是叹息:“当时我和崔选那家伙,听说你要去当杂役,也曾想过你会有奇遇,可要这么卑躬屈膝,没皮没脸的去经那么一遭,就算让我成为大罗金仙,我也不做。没想到还真给你遇上了,看来修仙还得没皮没脸呀。”
李良玉听不出她这些话里,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有时候感觉很和善,有时候又感觉很冰冷,只有那骨子高傲劲,是刻在姓名里,正如王弗所说:
“我这十多年来,经历的事情,遇到的人,比你多得多。你握紧的是你的剑,我嘛,握紧的是别的东西。你的剑或许是你的骄傲,我嘛,便是我手里握着的权势吧。”
临别前,王弗别把这话当做朋友之间最后的慷慨,告诉了她手中盒子的来源。
“这其实是我们家族进献给翳风真人宋莲的东西,是他姐姐微雨真人的遗物。当年我要是手持此物,说不定就进了太华剑派。现在它既然在你手上,就由你替我跟宋莲师兄,去讨点好处吧。”
这莲花木纹盒也就归了李良玉。
晚上,乞巧节灯会的时候,李良玉又和柳师叔他们谈起这件事,意外从他们口中得知微雨真人和她弟弟宋莲的一段往事。
原来,他们姐弟本来是宋国民间杂耍团收养的孩子,后面宋莲意外被当时太微书院的院长发现有慧根,收入书院学习。没多久,宋微雨也进入了太华剑派。
原本身为孤儿的两姐弟,因此被当时的宋国皇帝赐予国姓,纳入皇室家族。
“不过据说,天资卓越的两姐弟,在被高人发现之前,在杂耍团里实则过着非常贫穷孤苦的生活,经常挨打挨饿。在这种背景下相依为命的两人感情甚笃,不然文道天赋卓绝的宋莲,又怎么自封墨法言术,在亲姐死后改投到太华剑派去?”
阮师叔说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李良玉,“所以如果你拿着宋微雨的遗物去,她弟弟宋莲说不定会给你一些上好的法器,或者一些提携,对你修行肯定是大有帮助。”
“别说了,好不容易出来玩,还讲这些。”
柳当歌好不容易出来,就约了**阁几个相熟的女伴一同出游,他们这群人走在街上,男男女女,加上跟踪监视他们的人,便有些声势浩大。
但这一日,彩灯纵横,人来人往,他们在人群中,也就不显得起眼了。
崔选带着他的妻儿也来了,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看灯,猜字谜,过桥,放莲花灯,捞金鱼,买糖葫芦。
一家人,看起来幸福极了。
书院的师叔们又聊起王弗来,谈到她家道的中落,性格的变化,“当年,她不想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渭阳君,甚至还低声下气地求过倚正,毕竟他们两家来往过密,也算是青梅竹马。不过这事还是没成,反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组织了家庭,似乎也没有因此结下梁子。”
他们说着。
崔选跟卖糖葫芦的小贩商量,要买下所有的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就扛着整个草把子过来了。
“师叔,这冰糖葫芦味道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他怀抱中的儿子,一时忘了礼仪,要抢最上面的那一串,稚子奇怪地认为,最上面的那一串就是最甜的,最好看的。
书院的众人也宠孩子,便从下面拿糖葫芦。
李良玉虽然没伸手,但崔夫人笑着递给她一串,她吃了一口,味道酸酸甜甜的。
天上烟花绽放,相比于蚂蚁一样的小人,灰扑扑的无法移动的城楼,那种五颜六色的光芒是多么漂亮,当它照亮夜空,耀映在脸庞时,人会由衷地相信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幸福的。
或明或暗中。
璀璨与沉寂中。
有一瞬间,李良玉的目光落在了崔选身上,不过他没有看见她。
在另一瞬间,崔选看向了毫无察觉的李良玉,心里想的却是十八年前,在码头跟他告别的那个女孩。
飘荡着一盏盏乞巧灯,寄托着男男女女可说或不可说的情思。
桥梁下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有结果,没结果,它都会一直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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