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雨如注,哗啦哗啦的声音嘈杂得让人心烦。
而藏书阁内,静得落针可闻。
章景暄面色绷紧,神色冷然,盯着她半晌,一字未言。
薛元音不想与他吵架,压着火气清理着雨水,章景暄也没有缓和气氛的打算,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
气氛僵硬得像是被冻住。
中途章景暄说中阁西阁都由他来做,薛元音自然不同意。她堂堂正正做人,说均分就均分,不吃亏也不占一点便宜。
等划分好区域,两厢无话,不欢而散。
等薛元音赶到国子监门口已经浑身湿透了,薛家马车等待已久,拂珠一接到她就连忙拿巾帕给她擦脸擦身,薛元音一摆手,隔着湿衣垫了个薄席坐下来道:“你别忙活了。反正也淋湿了,我回家再沐浴更衣。”
拂珠自然不听,该擦还是擦,心疼道:“姑娘怎么淋成这样,也不知避一避雨等奴婢给您送蓑衣吗?”
薛元音一听这个就来气:“都是章景暄害的。”遇事不顺,推给他总没错。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再说。
路上不免回味一番方才的争吵,薛元音感觉自己吵架没吵赢,最后章景暄望过来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妹,她一回想就觉得窝火。
那是什么居高临下的眼神?他不就比她大三岁,用眼神示什么威风。
回到薛府,薛元音沐浴费了一番功夫才洗净身上的尘土,越洗越憋闷,更衣出来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从床底掏出来一个棉花娃娃。
她从旁边案牍上拿了笔,在娃娃白净的衣裤上写下“章”,端详片刻,满意点头,放下了笔,又拿来桌上的绣花针,偷偷摸摸地、恶狠狠地扎在娃娃身上,看到娃娃衣裤被划得破破烂烂,心里堆积的郁气终于有所疏解。
薛元音不怕在章景暄这里做个恶毒的女人,她宁愿恶毒地出气,也不想窝囊地气死。
等解气了,薛元音一一把绣花针扒出来放回匣子,扒掉娃娃的衣裤绞烂扔掉,这才随手把棉花娃娃扔回床底下。
写过章璩名字的娃娃,也只配在这里待着。
薛元音推开门窗,入眼青葱簌簌,浑身舒坦。
春雨已经停了,她望向窗外,如今快要入夏,白昼长,夜黑得晚,天边只是将将染上晚霞,天色依然是亮堂的。
魏管事就是这个时候来到院子外的,对她微躬行礼,说道:“不知姑娘可休息好了?侯爷唤姑娘去前院一趟。”
“魏叔,我晓得了,走吧。”
薛元音跟着魏管事来到前院,看到男人大马金刀坐在那儿,浓眉阔面,虬髯燕颔,一股煞风扑面、不怒自威的模样。
那是她的父亲,庆安侯,薛府掌事人,薛昶。
薛元音站得笔直,道:“父亲。”
“嗯,今日有雨,等会让大夫给你开一贴祛寒药,莫要因风寒耽搁正事。”他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走个程式,接着道:“你如今已及十六岁,其他世家承嗣者有的会安排通房或者晓事丫鬟,你怎么想?”
薛元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听着,想到一件往事。
年前章家闹出过一件桃色韵事:有个外院的小丫鬟不知规矩,扮作书童,以送书卷的名义进了章家嫡长公子——也就是章景暄的院子,胆大包天意图勾引,当即被院中护卫拿棍棒打了出去,雷厉风行地发卖给了人牙子,并告诫府中丫鬟,胆敢把主意打到章家嫡子身上的人,统统发卖出去。
后来那丫鬟在人牙子手里无声无息就死了,小道消息传出去是章家老太爷亲自发话动的手。如此苛刻的下场让众人震惊。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京城的人们才知道,以章家为首的清贵簪缨世家之所以流传久远、昌盛不衰,是因为他们抛却旧习,在天子脚下采用了更加清正严苛的规矩:
他们不纳通房,没有晓事丫鬟,传授男女启蒙知识的只有一个老夫子,有的甚至还会使勾栏女子或是艺妓伶人来考验家族后辈们。
心智不坚定者、饱食思淫.欲者、忘记族中规矩者,轻则鞭责二十,重则废除承嗣资格。
如此家风传承,才培养出卓尔于世的君子,教出优秀的继承人。
但薛家却不在此列。
他们不是清贵一派的世家,立足朝堂靠的就是功勋、门生和姻亲,一般族中男儿十六岁便安排通晓人事。
她作为女儿来承嗣,方及十六岁,也该晓事了。
薛昶久未等到她回话,眉心微蹙:“你不愿?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模样的男子作为你的入幕之宾,近身伺候?”
薛元音这才回神。什么样的男子?她见过的长得最俊的就是章景暄,若说能让章景暄亲自来给她擦脚倒茶,任由她使唤,她定然畅快无比。
但这也只能想想罢了,她垂眸敛目道:“女儿都听父亲安排。”
薛昶微微点了下头,为她的回复感到满意:“我命人寻了些相貌出众、富有才华的少年人,都是穷苦之家出身,暂时没带到府上来,你瞧瞧画像,可有中意的?”
一个嬷嬷走上前来,递来手里的一摞画像,请她过目。薛元音这才发现这个嬷嬷瞧着眼生,大抵是父亲寻来为她“启蒙”的。
薛元音接过画像,但没有太往心里去,直到她一张张翻过,发现里头的少年各有千秋,每个包裹在衣袍之下的身子都肌理流畅,很是不错的样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父亲居然是认真的!
等等……这些,难道都是……!
薛元音惊诧地抬起头。薛昶见她这副样子,以为她要反抗自己,面露不虞,不满她这副不稳重的模样。
薛元音心里直叫冤。
老天爷!不是她矫情不愿意,实在是最近忙着对付章景暄就够累了,对这种事真的一点精力都没有啊。
她把画像还给嬷嬷,赶在父亲愠怒之前开口道:“父亲,我才方及十六岁,忙于学业已经自顾不暇,对于……客卿这种事,我还没有太迫切的打算,不妨日后慢慢商议……不是,慢慢挑选。”
实在是说不出“入幕之宾”这种话,不如委婉地称作客卿一职,听着更好听些。
薛昶见她神态认真,眉心才慢慢松开,略作思索,沉声道:“若是作为客卿,是该挑些更好的,改日我让府中幕僚共同商议一番。”
见他不再动怒,薛元音暗松口气,道:“是。”
告辞了父亲,薛元音走到门口,又听见父亲喊住她,不容置喙道:“那人回了国子监,你继续盯着。”
那人自然是章景暄。薛元音假装没听见,加快步子走掉了。
-
因为淋了雨,薛元音担心染风寒,次日特意带了大夫制的药丸子去学堂。
昨日搬书太累,晚上又做了乱七八糟的梦没睡好,薛元音在晨诵时精神有些萎靡,连苏勉、管柏的赔礼道歉都没心思听,摆摆手打发了。
高嵩霖作为狐朋狗友,上午一散课就来表示慰问,薛元音想起高家家风和薛家差不多,低声把客卿的事情委婉说了一遍,询问他的意见。
“什么???薛伯父要给你找入幕之宾?这是什么天降好事儿,为什么我不行!我爹非让我等到十八岁才安排晓事丫鬟!”
薛元音一说完就后悔了,高嵩霖这个大嗓门子让她恨不得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他还在继续激动地说:
“我爹还说京城世家现在都这样,我长到这么大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哦,当然你不算。”
薛元音很想翻白眼,但终究忍住了:“掰手腕算什么拉手,你别污蔑我清白。”
“对不住对不住。”高嵩霖惭愧道,“我习惯了,忘了你是个姑娘了。”
他们刚说完,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托高嵩霖这一嗓子的福,方才那些话全叫人听见了。但本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薛元音也就没管了。
大家对于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该死的规矩莫名态度一致,不管平时什么党什么派此时都痛心疾首,就连平日跟章景暄走得近的人现在都围了过来,一脸欣羨地看向薛元音。
“薛翎,你爹虽然严厉,但行动上从来不含糊,真叫人羡慕。”
“好事儿啊,为何要犹豫!薛翎,你怎么想的?”
“是啊,为何你一个姑娘都能找入幕之宾,我连通房都不能纳!”
“别问,问就是那谁带的头。”
说罢,众人话音一顿,齐齐朝着“那谁”看去——平日里不是被这个教习喊住就是被那个教习拉走的章景暄此时正好端端坐在学堂里,扶着额头,闭眼小憩,对他们的讨论置若罔闻。
薛元音比旁人更了解他,她总觉得他脸色不是很好看,唇色红得不正常,神色恹恹的。
她无端想起昨日那场雨。
不是吧!难不成他淋点雨就染风寒了?
高嵩霖注意到薛元音的目光,不知哪根筋忽然搭错了,脱口来了一句:“你若是真想找个入幕之宾伺候你,不妨就照着章景暄的模样去找,对他来讲一定是羞辱,既能借你心头之恨,又能给你伺候快活了。”
他自以为很小声,实际大家离得都不远,全都听到了内容,一时齐刷刷惊恐地看向他。
薛元音诧异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厢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章景暄终于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在薛元音身上落了一瞬。他脸色比以前白了些,没什么笑意,神情比往日更寡淡。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话出口就是几声咳嗽,他偏头掩住唇,声音有些哑,咳了好几声才抬起头。
薛元音看他模样,眉头皱得死紧。
这怎么行!他若是风寒告假回府,藏书阁的责罚谁去做?
全都交给她一个人?他借机逃掉责罚?绝对不可能!门都没有!!!
眼看章景暄要起身往外走,薛元音担心他去学正那里告假,疾步走去拦在前方,脆声呵道:
“章景暄,你站住!”
章景暄停住脚步,看向她,清冽列的目光在苍白脸色上衬出几分阴郁之感,像是在问她有何高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说照着他的模样找个入幕之宾被他听了去,他的眼神似乎比以往更沉冷了些许。
气氛隐隐有些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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