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早晚是要抉择的!”她言辞有些激烈了,“那是我无法逃脱的抉择,是我不愿意,可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咬牙切齿:“都是你!是你让我知道‘意愿’两个字,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如此痛苦!是你……”
她再说不下去,锥锏从手中跌落在雪地上,她蹲下去抱着膝盖痛哭出声:“我不愿意,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蹲下来,把她的锥锏捡起,拿到她的面前:“你不想受人摆布,你得有让别人忌惮的本事,就像你在威胁别人的时候,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都要让别人先对你手中的武器感到畏惧。意愿不是任性,而是能力之上的随心所欲。”
她接过锥锏,第一次对这把握了五年的冰冷武器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它不再只是一把冷冰冰的,象征着权力和身份的器物。
“这里就是乌霜林,从前还没有这些灯笼,是他在隋宫时学习机关阵法的地方,那两年,他在这里制造了无数的木马人偶,我在这里用剑劈了他无数的木马人偶。很多时候,他埋首于研究,好几天也不和我搭话。为了将他研制出来的木马人偶劈倒,我没日没夜的练习武功,到后来,我甚至可以一个人对抗他的一局木马人形阵。”
在她一个人劈倒阵法中的六马八人后,她娉婷的立在一堆碎木块中,锥锏还颤巍巍的,指着他,红衣猎猎,气息尚喘:“现在,如果我说要剜掉你的双眼,你会畏惧我的剑吗?”
公输樽对她道:“你的确已经很厉害了。”
“不!”靖阳却说:“我还不够厉害。”她得了这些木头,她却还没有真的杀死过生灵,她的剑仍不足以让人畏惧!
正是冬季,茫茫雪原食物难寻,又是夜晚,只有漫天星辰光辉暗淡,那只雪豹袭击过来之前,已经不知在暗处窥探了她多久,冲过来将靖阳扑倒在地。那雪豹近乎四尺长,靖阳也还不满五尺高,将她扑倒在地的那刻,它的力道大的惊人,几乎让她无力反抗。在雪豹的利齿咬住她脖子的前一瞬,锥锏在她右手中弹跳而起,直直刺入雪豹心口……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就算已经看见了黎明的曙光,黑夜也漫长的没有尽头。”靖阳靠在一棵树上,“我刺中了它,它滚烫的血液溅满我的脸,甚至溅到了我的口中,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她惊愕,恐惧,茫然,感受到它在她身上挣扎着死去,慢慢地变得冰冷,血液染透她的衣服,凝固住了,仿佛它死亡的冰冷也渗透进了她的身体,她躺在那里,一片空白,茫然的僵硬的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变亮,仿佛自己也已经死掉了。
她轻叹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冷嘲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杀死活物,感受到血液的温度和味道,贴着胸膛感受到死亡,也像是杀死了我自己……而那也只是一只雪豹而已,现在呢?我这双手,我这把利刃,杀死过多少人了?屠戮的大门一旦打开就无法停息,人的**只会越来越强烈!”她垂下手去,望着灯光:“可是起初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凝望着我的目光而已。”
公输樽找到了她,她拨开已经僵硬的雪豹自己站起来,她朝前走去,雪起苍茫,染透鲜血的绯衣红的耀目。走了一段,她突然停住,锥锏如芒刺穿飞雪,她的剑就刺透了他的胸膛,贯穿他身体的尖刃滴着殷红的鲜血,融化进白雪里。
“以后,我手中的武器再也不只是虚张声势的恐吓了!”她冷冷地看着他,被血凝固的红衣贴在她的身上,双手殷红。
靖阳弄伤了小腿,雪豹的利爪也抓伤了她的脸,这让隋君很震怒,也就是那天,靖阳看着她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我不愿意”这四个字。她父亲给了她一巴掌,处死了她的母亲以此为警告,让她不要再有痴心妄想。
此后靖阳突然消失,几天后在隋都附近的一家镇子上的酒肆找到她,她喝的不省人事,但是让她回去的时候,她也没有反抗。
她醒来后,看见雪色苍茫的夕女台下,他等在那里,浩大天地间大雪弥漫,他的目光就那样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飞跃漫天的白雪,将她绯色的身影凝在瞳孔里,沉郁如浓墨。
他把悬满绯灯的乌霜林送给她,“那些木马和人偶你没有白劈,我用它做成了这些灯送给你,以后隋国漫长冬日,就不再只是风雪弥漫了。”
“我父君已经决定,要把我嫁给金国。”
千百流盏灯光下,她的痛苦无所遁形,从小的宫廷生活让她首先想到的是面对的困境和无奈。她只是向她的父亲表达了她不愿意牺牲的意愿,就要承受着母亲被处死的后果,那么她爱上面前的这个人,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他站在那里,目光凝郁如墨:“你想要的,我已经给了你,我想给你的,也给了你,至于想不想要,那是你的意愿。”
她突然恶狠狠地望着他:“什么意愿?那是你的意愿吧!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打了坏主意是不是?说着什么让我变强的话,其实是你想要得到我,想要让我有能力和父君反抗,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你还想要什么?”
“是!”公输樽毫不犹豫地承认,“可我也想让你知道,你的命运不是不可以反抗,你的人生不是不可以选择!”
他抬手接住一盏灯,让它的移动停下来,林子里的灯便寂静一片,“我畏惧的从来不是你手中的利刃,而是你的心,不过可能是我错了,你说的不错,那是我的意愿,是我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你的身上,现在,你可以选择不要。”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挽留。”靖阳抬手让灯停下来。
那年隋国的漫长冬季终于过去,开春之后,靖阳满十六岁。
隋君从入冬以后就一直病体缠绵,即使开春了也未有好转,他担心自己久病,亦或大限一到,隋国君位更替会产生事端,所以靖阳一满十六岁,他便急急邀请金国使者前来,将一应婚聘事宜商量定下了。可就在靖阳出嫁的前几日,隋君离世,婚事不得不往后拖延。也就是这一拖,让靖阳确定了想要逃离这里的决心。
她想去找公输樽,希望他和她一起离开,去他和她说过的烟雨江南。
而这回,她却没再能出得了宫门,她被她的哥哥绑了回来。
承阙台上,新即位的隋君夜点贵女,将十二岁以上的贵族女子分送给手握重权的大臣将领、漠州各国,甚至金刀会和西域富商。
靖阳已经被定给了金国世子,新君生怕金国会在隋君去世后反悔,就将她关在夕女台,国丧之后,将她绑上花轿送去了金国。
在这期间,靖阳闯出去过一次,却得知公输一家都被隋君软禁了起来,她不得见到公输樽,就又被抓了回去。
被迫出嫁的靖阳揭兵而起,之后便是狼平坡叛乱,金刀会入城,公输乘阵破,靖阳手刃隋君,君临隋国。
在那一场乱战里,公输樽的父亲公输乘于敦凉城下布阵拦截靖阳,战死身亡。
“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父亲,”靖阳道,“那是他的父亲,我怎么会想要他的命,可他就是…死了……公输樽赶过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气息。我想要解释,可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只是沉默地敛了他父亲的遗体,然后离开了敦凉,没有回头,也再没有回来。”
“你看,我奋不顾身地想要得到的东西,至今还是没有得到,却把自己逼到高处不胜寒的绝境。这两年来内忧外患不断,我要不断地平叛,不断地杀人,越杀越多,越杀越停不下来……”
庄与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想了想道:“所谓登高跌重,树大招风,你该给自己留几分退路……”
靖阳讥笑道:“退路?我走的是绝路,哪里会有退路,太多人想把我拉下去踩在脚下,回头,那与我而言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不想再任人宰割,就得把想要宰割我的人都踩在脚下,让心怀不轨的人都死在我的利刃之下!”
她看着庄与,眼神清醒狠戾:“以前我以为手握权势,就是可以不为人任意摆布,我现在感受到了更多,我手握兵马,坐在君座之上,做什么事,都无需再向任何人解释了!可能秦王陛下你很难明白这种感觉,因为你生来高贵,更因为你不是个女人,你从来没有过那种,做一点小事都需要规驯和自证的处境。怪不得你们喜欢争,权利当真是个好东西啊!我不会再回到过去。”
“苏凉说我想要的太多了,哈!对,还不够!我就是什么都想要,不行么?我就是想要更多,我想要站在这高台之上,也想要他爱我,不行么?!”
方才那些生动柔软的情绪在她眼中尽数消散了,她说:“秦王陛下,你要与我合盟,就该为我分忧,我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教。”
天已经快亮了,靖阳熄灭了她面前的那盏灯,林子里的灯笼便以此为中心,在一阵轻微的窣窣声中接连熄灭了。
靖阳走到庄与面前,在昏暗的光影里冷冷地笑:“秦王陛下,你今夜听了我的心事,就得对它负责呀。”
庄与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事,明明他什么也没有问起,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听她诉说,怎么还需要他负责了呢?
靖阳却只是看着他一笑,便转身往回走:“天快亮了,秦王回去歇一歇吧,一会儿,还得请你到朝前去一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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