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引力像是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林岁烬猛然惊醒,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
摧毁它!摧毁那个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腻与腐臭的空气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清醒,他无视周围如同提线木偶般继续涌向前方、表情狂热的村民,无视那刺鼻的香火味,他抓住被浓烟呛到而本能皱眉的瞬间,将残存的所有意志力、所有的精神,都狠狠地压榨、凝聚于那双赤色的瞳孔之中。脚下猛地蓄力,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目光不再有丝毫迷茫,如同两把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祭台上那个红色的“提灯鬼”身上。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摧毁那个东西?!
脑海里画面飞闪,他抓住了雾中战斗的那一幕——在他抬手格挡的瞬间,空气确实产生了轻微的折射和扭曲,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火焰。
是那个感觉吗?是那个动作吗?
可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中手臂传来的、清晰的脱力感,这记忆像在警告他力量的代价,他需要一个基点,一个最根本的、属于“林岁烬”这个存在的认知,来锚定和引爆这股力量,他需要一个启动的“咒语”,一个身份的宣告,他下意识地、如同过去十八年里无数次那样,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那个定义了他存在的符号——
大脑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白。
那个理应如同呼吸般自然、如同心跳般稳固的音节,消失了。
“客人先生。”李牧的声音如同鬼魅,再次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戏谑的催促:“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如同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遗忘的闸门。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刚刚蓄积起来、呼之欲出的力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虚脱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戴着空白面具的脸,隔绝了外界,也隐藏了他此刻极致惊恐与茫然的表情。
比死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的涌泉穴瞬间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窜升至头顶百会,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内容的容器,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重量与实质,不是想不起来,而是……那个名为“林岁烬”的存在坐标,那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锚点,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谁?
祭典的吟唱在这一刻达到了疯狂的顶峰,鼓声、银铃声、村民的呓语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洪流,那幽绿色的火焰猛地冲天而起,火舌舔舐着苍白的天空,所有戴着傩面的村民,动作整齐划一地戛然而止,仿佛被同时切断了引线,然后,成百上千张表情各异的面具,缓缓地、僵硬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性,齐刷刷地转向了被孤立在广场最中央、脸上覆盖着那片纯粹空白的面具人。
他站在喧嚣鼎沸、光影诡谲的祭典中心,却感觉自己正急速坠入一个万古不变、绝对寂静的冰封深渊,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面对死亡,甚至面对无尽的轮回,却未曾料想,在物理性的终结之前,率先降临的,是存在本身的彻底湮灭。
他丢失了战斗者的姓名。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片空白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一个声音,带着撕裂一切混沌的力量,如同濒死者的最后呐喊,蛮横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深处:
“快想起来!你的名字!”
柏州沙哑疲惫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荡起一圈涟漪,便再次沉入黑暗。
林岁烬想不起来,想不起名字,想不起自己为何置身于此,想不起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什么都想不起。
但求生的本能,被反复戏弄的愤怒压倒了存在的虚无感。
他不在试图去回忆“我是谁”,而是调动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威胁——那个火焰中的提灯鬼,空白面具下,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却又锐利,如同失去铭文的利剑,只剩下最纯粹的“斩切”意图。
凄厉的鸦啼伴随着鼓点,破空的渡鸦挥舞着漆黑羽翼,盘旋祭台上空,雾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片赤色中间,最显眼的存在。
林岁烬不再是被动融入祭典的闯入者。此刻,目所能及的一切——麻木的村民、狂热的舞者、燃烧的火焰,甚至那单调的鼓声——都变成了他脑中飞速计算的变量,是可以利用或规避的“环境要素”。
他向左前方滑步,手指如铁钳般猛地扣住一个村民脸上的傩面边缘,发力一扯,木制傩面带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被硬生剥下,露出底下那张空洞茫然的脸,林岁烬看也不看,反手将傩面如同暗器般掷向祭坛上的提灯鬼,面具旋转着破空而去,精准地砸向那双空洞的眼孔。
趁此干扰,他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从人群缝隙中钻过,直扑右侧一座燃烧的灯架,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摒弃了人类本能犹豫的、近乎残酷的效率,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踩在人群视觉的死角或动作的间歇。
提灯鬼发出一声被激怒的嘶啸,它放弃了缓慢的包围,较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化作一道红色的残影,利爪直取林岁烬咽喉,爪风凌厉,带着腐蚀性的黑色黏液。
林岁烬仿佛脑后长眼,在利爪即将触皮的瞬间猛地侧身,黏液擦着面具边缘飞过,落在身后一个村民身上,瞬间冒起白烟,发出皮肉消融的“嗤嗤”声。他毫不停留,右脚为轴旋身,左腿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在燃烧的灯架底部。
“轰隆!”
灯架倾倒,燃烧的油料与木柴泼洒开来,瞬间在祭坛边缘形成一道火墙,暂时阻隔了其他村民的围拢,火焰在泼洒的瞬间,竟似有生命般向他脚边蔓延而来,仿佛在向他朝拜。
“咚咚——咚咚——!”
祭司的鼓点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符,那些红裙舞女的旋转陡然加速,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脚踝银铃乱响,试图扰乱林岁烬的听觉。
他像一条在血色珊瑚丛中游弋的毒鱼,利用舞女纷乱的裙摆作为掩护,身影在赤红与苍白间时隐时现,一点点逼近那东西。
提灯鬼彻底被激怒,它放弃追逐林岁烬,利爪猛地挥向阻隔在前的舞女。
“噗嗤!”
脆弱的脖颈应声而断,头颅滚落,无头的身体依旧惯性般旋转了几下才颓然倒地,它如同一个被破坏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发出尖锐的咆哮,开始疯狂地清除“障碍”,一个接一个的舞女在它爪下香消玉殒。
几十秒内,祭坛之上,尸横遍地,只剩下它和退至角落、被断裂的旗杆挡住了去路的林岁烬,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提灯鬼利爪上黏稠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的怪笑,一步步逼近,下一刻,它猛然扑来,速度快得只剩影子,枯槁的手爪死死扼住林岁烬的脖颈,另一只手的尖锐指甲对准了他看似脆弱的心脏,直插而下——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那不是寻常的缺氧,更像是整个“存在”的空间被强行挤压、抽空,冰冷的指尖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陷入他的颈动脉,每一次徒劳的心跳都将剧烈的胀痛泵向即将炸裂的头顶,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腔内激荡,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喧嚣,视野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明灭不定地闪烁,边缘浸润开不祥的、蠕动着的浓稠黑斑,正贪婪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他徒劳地用手去掰那桎梏,指尖触及的却仿佛是千年寒铁,纹丝不动,反而因为用力,指甲在与那枯槁皮肤的摩擦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微弱声响,另一只利爪,那尖锐的、滴着诡异黑色黏液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他心口处的衣物,冰冷的刺痛感如同蛛网,瞬间蔓延至整个胸腔,他能感觉到那指甲正抵在自己胸骨之上,施加着稳定而残酷的压力,缓慢而坚定地压刺而下——那东西在享受,享受这猎物临死前每一个细微的痉挛,享受那存在之火即将熄灭前最后的、徒劳的闪光。
死亡的阴影,带着具体而微的冰冷触感,紧紧包裹住他,要将他拖入连“无”都不存在的永恒沉寂。
‘名字不可言说……’
衣柜里那行潦草的刻字,如同最后的墓志铭,在他即将彻底黑暗的意识中幽幽浮现,魂驻…留在这里,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成为这片扭曲规则下永恒的囚徒…这就是最终的“污染”吗?
不。
一股绝非人类意志所能涵盖的、源自灵魂最深处乃至更古老层面的震怒,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地壳猛然拱起,轰然冲破了物理的窒息与认知的牢笼。
向内,向内探寻!
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探照灯,猛地转向那片被规则强行抹成空白的内在领域,不再搜寻“名字”这个符号本身,而是搜寻承载这个名字的“容器”所留下的印记。
那由无数瞬间交织而成的、独属于“他”的感觉呢?那些构成“他”之所以为“他”的、细微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情感涟漪呢?规则,难道连这些也能彻底剥夺吗?
触觉率先苏醒。
并非是此刻脖颈被扼、利刃穿心的剧痛,而是更遥远、更温柔的印记——是皮革粗糙的纹理摩擦过掌心,伴随着一句不耐烦却隐含关切的“拿好了”;是冰凉湿润的酒精棉划过手臂伤口时激起的细微战栗,以及随之而来、那人专注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嗅觉也随之挣脱束缚。
浓重的血腥与腐臭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未熟莲实的冷香,混合着淡淡苦涩的药草味,顽固地穿透而来,像一枚投入浑浊死水的净水片,短暂地廓清了一小片意识的泥沼。
听觉在衰竭与强化间矛盾地拉扯。
鼓声、嘶吼、怪笑在远去,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而在颅内血液奔涌的轰鸣间隙,一些细微的声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是背包里玻璃瓶轻轻碰撞的清脆“叮咚”;是篝火中木柴燃烧时细微的“噼啪”;甚至是他自己之前因疼痛而压抑的、急促的吸气声——这些声音证明着他曾真实地“经历”过,而非一场虚幻的臆想。
这些碎片化的感官证据,如同散落在无边黑暗里的珍珠,它们本身并不构成意义,却共同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他曾真切地活过,感受过,与某些人、某些事产生过联结。
是谢停云将那半瓶葡萄糖塞到他手里时,粗糙的指节短暂擦过他手背的触感,以及那粗声粗气、却莫名让人心安的一句“小红”。
是江问渔在破庙摇曳的烛火下,凑近了仔细端详他眼睛时,那双浅棕色瞳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惊叹,以及那句直白却温暖的“你的眼睛很特别”。
是肌肉深处,无数次模仿那个人沏茶时手腕悬停的、细微至毫厘的肌肉记忆。
是鼻腔幻嗅中,无数次靠近时萦绕不散的、混合着旧书页与冷冽雪松的熟悉气息。
是听觉残留里,穿过漫长岁月依旧清晰的、带着无奈纵容的叹息声调:“小岁……”
是……视觉的烙印,不是纸上的字,而是那个冬夜,温暖的室内,窗外大雪纷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引导着,在蒙着氤氲水汽的玻璃窗上,缓缓划下……
第一笔,是横,指尖传来窗面的冰凉与阻力。
第二笔,是竖,耳边是那人低沉而清晰的、带着海风般气息的读音:“林——”
第三笔,是转折,视野里,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融化的雪水如同泪滴,承载着灯光,熠熠生辉。
不是想起,是重构,是用每一寸不曾被污染的感官记忆,每一份无法被抹除的情感链接,在那片被强行洗刷的空白上,悍然重新铭刻。
那个定义了他所有过往,连接着一切真实与温暖的坐标,在灵魂的至暗处,如同超新星爆发,轰然点亮——
林岁烬。
枷锁被打破,沉睡的火山第一次喷发,他眼底那一直存在、燃烧的灼热,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轰然爆发,不再是微弱的暖意,而是实质的热,与光。
窒息感与死亡的阴影同时降临。
然而,在空白面具之下,林岁烬眼中燃烧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卑微生物触碰逆鳞后,骤然升腾起的、冰冷而纯粹的暴怒。
一股远古的、威严的力量压倒了所有杂念,低沉的诘问。
“你竟敢,冒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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