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岁烬在那声警告后猛然僵住,维持着半回头的姿势数秒,他的目光从因“回头”这个动作而产生的瞬间虚无逐渐聚焦到一个诡异的细节——田里劳作的男人挥舞着生锈的镰刀,一遍遍割向同一株稻穗,稻穗却始终挺立,仿佛镰刀与稻穗存在于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时空,男人的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指针,每一次挥臂的角度、每一次弯腰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林岁烬克制住回头的本能,将视线移至地面被斜阳拉长的阴影——
然而,他身后空无一人。
眼前不再是竹楼外开阔的地面,林岁烬独自站在一条狭窄、幽深的青石板路中央,两侧是斑驳得露出内部稻草的土坯墙,墙面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在苍白的光线下泛着湿冷的光,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落在地上,冰冷如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是空间转换?还是某种未知的规则被触发了?
他立刻在脑中检索所有已知线索——衣柜里的刻字、罗盘的异动、空白面具身影的指引——试图用这些碎片拼凑出真相,自己回头的动作被强行中断,但这算不算已经触犯了“别回头”的规则?规则的惩罚是什么?他下意识地等待某种剧痛或异变,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了验证,他压低声音,轻声唤着:“江问渔?谢停云?”
踏出竹楼时隐约能听到的鸡鸣犬吠、村民的劳作声,在他完全转过身、确认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这里陷入绝对的死寂,只剩下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这片真空般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耳膜。
心底那股尖锐的、被冒犯的情绪再次破土而出,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没有回应,只有空洞的回声,一遍遍衰减,最终彻底被这片诡异的沉默吞噬。
“客人先生,祭典就快开始了。”
李牧的嘴角依旧挂着那副如同用量角器精心度量过的标准笑容,他仿佛是从墙壁阴影的褶皱里直接渗出来的,悄无声息,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林岁烬猛地转头,死死盯住李牧,试图从那张黝黑平凡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其他人在哪里?”他的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李牧的表情从模式化的微笑切换成恰到好处的疑惑,眉头微蹙,眼神纯粹:“其他人?……从头到尾,都只有您一位客人啊。”他的语气自然,没有丝毫迟疑或闪烁,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你是说,其他村民?他们都在准备祭典。”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升,直冲天灵盖。
难道从踏入火神村开始,所谓的同伴、惨烈的战斗、那些关于规则与轮回的讨论,都只是“污染”深入骨髓后,他濒临崩溃的大脑为了给这一切荒谬寻找逻辑而编织出的、栩栩如生的集体幻觉?
林岁烬霎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喉咙间传来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他猛地扶住潮湿冰冷的墙壁,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一丝透明的津液沿着嘴角滑落。
柏州口中的’群体癔症’,难道自己才是那个最深陷其中、产生最大幻觉的人?
“客人先生,莫要耽误了吉时,请随我来。”李牧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转身指向青石板路那幽暗的尽头,他侧目瞥了一眼双手仍撑在墙上、勉强止住咳嗽的林岁烬,眼神淡漠,随即自顾自地迈步前行。
质问是徒劳的,林岁烬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狼狈,现在不是沉溺于自我怀疑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幻觉的?还是说,那一切并非幻觉,只是规则的另一种、更隐蔽的污染形式?他沉默地跟上李牧的步伐,步履因虚弱而略显蹒跚。
无论如何,答案或许就藏在祭典的核心,他必须去。
他被李牧引至村庄的主路,越来越多的村民从低矮的房门内走出,他们换上了统一的、暗红色的丝质服饰,那红色浓郁得近乎发黑,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之前的麻木,眼神发亮,嘴角咧开不自然的弧度,眼神里似乎充斥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期待。
再往前,道路被两列沉默前行的村民占据,所有人都戴着颜色款式各异、却同样透着古朴诡异气息的傩面,牛头、马面、判官、小鬼……面具下的眼睛本该是空洞的,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视线穿透孔洞,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们的步伐异常整齐,膝盖几乎以相同的角度弯曲、抬起、落下,如同被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的精巧木偶。
那些暗红色的衣袍在苍白得诡异的阳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刺得林岁烬眼睛发疼,祭台周围、道路两旁,无数红色的幡旗在无风的空气中低垂,那红色鲜艳得极不自然,仿佛刚刚从什么活物身上剥下,还在缓缓向下滴淌着浓稠的液体,霎时间,林岁烬的视野里只剩下这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红。
然而,在他视野的边缘,那些无人注意的角落、屋檐的阴影里,景象却在不断地虚化、扭曲,边缘泛起毛刺,如同信号严重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闪烁着雪花和乱码。
不远处传来祭典的鼓乐声,那鼓点单调、重复,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节奏,但若凝神细听,鼓声之下仿佛还潜藏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呻吟,癫狂的呓语,以及压抑的哀嚎,这混乱的声音时而如同贴着他的耳膜嘶吼,时而又飘忽到天边,这种距离上的错乱感直冲颅顶,让他刚刚平复的胃部再次翻江倒海,思维也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运转迟滞。
但那些疼痛是真实的。
林岁烬拼命地在脑海中回溯,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试图抓住那些鲜活的感官细节,以此作为对抗虚无的锚点——江问渔背包里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声;谢停云那柄巨大斩骨刀上沾染的、散发着腐臭的黑色粘液;自己手臂伤口开始愈合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痒与微痛……这些触感、气味、声音,都如此具体而微,真实得不容置疑。
然而,周围的环境,这弥漫的浓郁香火味,以及香火之下那股越来越清晰的、甜腻得发齁、如同大量熟透腐烂的水果混合着劣质工业香精的味道,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砂纸,正在一点点、坚持不懈地打磨着他那些珍贵记忆的棱角和细节,试图将它们变得模糊、扁平,最终沦为苍白的概念。
“源头……”林岁烬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感伴随着浓郁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这自残般的举动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他微微垂眸,试图避开那无处不在、具有侵蚀性的红色,但一股深沉的、源自灵魂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包裹着他,推搡着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村庄中心那个巨大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祭坛挪动。
“带上它,献上你的虔诚,火神会赐福于你。”
李牧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侧,递过来一个纯白的、光滑得没有任何五官雕刻的木质面具。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钻进林岁烬的耳膜,渗透进他的意识,林岁烬的动作变得迟钝,他缓慢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动作卡顿得像一部掉帧严重的旧电影,接过了那个空白面具。
然后,他慢慢地、几乎是梦游般地将那冰冷的木头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贴合皮肤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蔓延开来,紧接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恶意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从意识的海床下翻涌而上,最终汇聚成一股宏大、统一、不容抗拒的吟诵。
抵抗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像是一个逆着狂暴洪流向上游的泳者,四肢百骸都充斥着无力感,体力与意志都在飞速流逝,对自我身份的执着,在这宏大而诡异的仪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那火焰并非寻常的红黄暖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幽绿与暗红交织的诡异颜色,火舌扭动如同活物,火光跳跃,映照在台下无数张傩面上,将那些或狰狞或滑稽的面具表情投射得光怪陆离,层层叠叠,宛如一片森罗地狱的投影。
林岁烬身着红衣,脸覆白面,站立其间,既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又似乎在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正不可抗拒地融为这场诡异祭典的一部分。
激烈的内心抵抗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取代,那无数遍重复的吟诵声钻入他的脑海,眼里除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鲜红,似乎再也容纳不下其他色彩,那甜腻的果香闻得久了,竟从喉咙深处反涌上一股诡异的甜意,最初的呛人与不适感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适应。
他开始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置身于风暴眼,周围越是喧嚣鼎沸,内心却越是陷入一种万籁俱寂般的死寂与安宁。
融入这片混沌,或许……
“轰——”
祭祀台上,一个身着黑红相间、绣满扭曲难明图腾长袍的身影缓缓站起,仿佛他一直就存在于那里,只是此刻才被众人的目光所聚焦,他手中高举着一面蒙着人皮般质感的手鼓,双臂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如同被冻结,随后,指节轻轻敲击在鼓面上。
“咚!”
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霎时间,整个村庄万籁俱寂,连那一直萦绕不去的呓语和哀嚎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单调、沉重、一声接一声的鼓响,如同丧钟,一遍遍回荡在。
随着鼓声,村民们如同接到无声指令的潮水,簇拥着向前,密密麻麻地围拢在祭台之下,一群身着血红长裙、赤着双足的年轻女孩不知从何处涌出,开始围着中央的篝火旋转、舞蹈,她们的动作毫无柔美可言,关节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僵硬而诡异,她们脚踝上系着的银铃随着这僵硬的舞步叮当作响,与那沉闷的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乐章。
“叮铃——叮铃——”
窒息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林岁烬猛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感觉皮肤之下,有什么活物正在蠕动,从脸颊两侧开始,争先恐后地想要往他的喉咙深处钻去,他手指死死抠住自己的下颚,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试图堵住那并不存在的入侵者,就在这时,一声格外清脆、仿佛就在耳畔响起的银铃声,穿透了鼓声与混沌。
他下意识地抬眸,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目光穿透摇曳的幽绿火焰,火焰的中心,那个戴着红色“提灯鬼”傩面的小活尸,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傩面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之后,是无穷无尽、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与此同时,眼底那股微弱了许久的灼热感,如同垂死挣扎的火星,猛地窜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刺痛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灵魂本源的牵引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死死锁住火焰中心的提灯鬼,一种莫名的饥渴感从心底滋生——不是对食物,而是对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仿佛那傩面之下,藏着他失落已久的、不可或缺的碎片。
李牧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来:“客人先生,看来,火神很‘中意’您呢。”
林岁烬没有回应。空白面具下的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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