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月(番外四)
“钟山巍巍,渊渟泱泱。
中有神兽,融融灼光。
投我稚子,祀尔琼浆。
祈尔垂悯,佑我丰穰!”
祝祷之词悠长而古老,带着一股子苍凉的味道,一路不停,从钟山之下,一路唱到了钟山之顶。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钟山之顶上,有一方广阔深潭,这潭水万年不冻,平静得犹如一面镜子,钟山之顶狂风怒吼,也只见那潭水泛起微微涟漪。
传说,钟山之神烛阴便沉睡于这方深不见底的潭水下。
又有传说,烛阴即为烛龙,乃是侍奉于大神女娲座下的神兽一族,为女娲司四季之责,后女娲包括诸位大神融于宇宙中,烛龙一族亦跟随而去,弥散于天地间,与万物同寿,唯留下一枚蛋于钟山之上。
那蛋中的小烛阴因年岁太浅,族人怜它尚不知四季变幻便要褪去七情而融散于万物中,便单单留下了它,将它置放于钟山之巅的寒潭之中,慢慢孵化。
破壳后,这天地间独剩的小烛阴神威犹在,尽力为钟山一带司四季交替之责。
还有传说,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
受钟山之神庇佑的部落很多,部落中的大巫说:要得庇佑,需先祭祀。
艳彩的绸缎、新鲜的果子很好,肥美的牛羊、醇厚的美酒亦可,干净的人心人肠才是最佳的祭品。
“投我稚子,祀尔琼浆。
祈尔垂悯,佑我丰穰。”
祭祀的队伍蔓延了好长的一段路,人们穿着自己最新最美的衣服,将一年里最丰美的收获用雕花的箱子装着,朝陡峭的钟山之顶走去。
在这艳彩队伍之中,最为华丽的是一顶十六人抬的轿撵,轿撵上头端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她的辫子上缠满了莹莹光亮的宝石,着一身精细绣工的丝绸衣裳。
女孩抬头看向依然遥遥的钟山之顶,跟着大家一起唱着祝祷之词。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周边的人听不到她最后添加的那几句词:投我稚子,祀尔琼浆。祈尔垂悯,佑我丰穰……嗟乎,民之安,在尔之肠。哀哉苍生,祝祷惶惶。吾辈丰穰,何谓丰穰?
她——便是这场祭祀中,最为诚挚的祭品。
灼光并不需要人祭。
上古之神司掌万物,多是出于本能,并非与云城众仙家那般,出于职能。
大多时候,灼光都是于深潭之底盘睡,失去族人的他很多时候都是寂寞的,所以他睡觉的时间很长很长,他的寿命亦长,所以对于世人来说这过于漫长的睡眠,与他而言也不过尔尔。
他是被那祝祷之词给吵醒的。
迷糊中他睁开眼,他能感知到万仞之上的水面边缘,有许多叽叽喳喳的世人在那里,他们在走动,在说话,在摆弄他们造出来的那些漂亮小玩意儿。
过了很久,这些小人们完成了他们冗长又不知所谓的仪式,接着他们投下了他们生产出来的小玩意儿们,以及,一个身着彩衣的小小女孩。
那女孩被投入水中后,繁复的衣服立刻吸饱了水,美丽的衣服和满头珠翠成了累赘,鬼手一般扯着她往寒冷深处沉去。
但女孩憋着气息,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一把小骨刀,一个充满了气的猪脬。她先是果断割掉了繁复的头发,然后割断衣带,那比绸缎更好看的卷曲长发于幽蓝的水中展开,她轻巧地像一头扎入水中的黑色水鸟,一边吸着猪脬中的空气,一边朝潭水更深处潜去。
作为祭品的她大概想暂时藏于这深潭之下,等其他人完成仪式离开了,她才游上岸去。
她想到了要割断头发,割断衣服,也想到能帮她换气的猪脬,但她没有想到这潭水如此寒冷,她才潜游了一会儿,嘴唇就已青紫。
看来,即便准备得再是周全,不出一会儿,她依然会死在钟山深潭中。
像世人看蚂蚁一样,灼光看着这个女孩觉得有趣,于是潭底的白色大蛇微微摆了下尾巴,一抹白色融光从它身上脱离而去,化成小小一朵蒲公英的模样,朝女孩飘去。
——那是灼光身上的一点暖光。
烛龙通体赤红,但这个天地间独剩的一只小烛龙却是白色的。
红火暖人。白火熔金。
烛,亮也,烛龙一族周身裹挟着赤色火焰,灼光亦如此,只不过它所散发的火焰更为炽热,所视便是融融白光。
烛龙,是天地间最不畏寒的神兽。
那点暖光飘进了女孩胸口处,暖意刹那间弥漫进四肢百骸,女孩纳罕,低头看向漆黑的深渊,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猪脬里的气用完了,女孩无奈只能浮上去,口鼻接近水面去换气,灼光见此又是轻轻一个摇尾,深潭立时荡起大涟漪来,荡开的水纹遮住了女孩的身影,也让岸上的人们欢呼起来——他们认为,这是钟山之神享受供品时带来的神迹。
待到祭祀终于完成,众人都往山下走后,女孩才气喘吁吁地爬了上岸。岸边还散落着无数供品,她哆哆嗦嗦地蹲在尚有余烬的篝火旁,大口大口吃着供品,漆黑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此刻已经平静无波的水面。
女孩并没有下山,她在山上住了下来。
她寻了一个山洞,用雪砖将洞口封住,只余下一个供自己进出的小洞,她将供品从水中捞出,有果子牲畜,亦有布匹衣裳,她将供品搬进山洞里,就此住了下来。
钟山顶上肆虐的寒冷似乎再也侵蚀不了她半分,她钓来潭水中的鱼儿,将鱼儿冻硬,便用骨刀片下鱼肉来吃,吃饱了,她就寻个高处坐在那里,看钟山层峦叠嶂的山脉,看鹅毛一般的大雪,看雪后平静的山巅上,挂在峭壁上的浑圆月亮。
她回不了家乡了。
她的部落战败了,她成了俘虏,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孩子,所以她被生祭于这钟山深潭中。一旦她下了山,被人认出来,她依旧会没命。
她孑然一身,唯有这荒凉的钟山之顶会接纳她。
她用绳结来记录时间,用石头在山洞内壁记录事情。灼光用神识探寻过她所住的那个小山洞,看见了上头的壁画,上头用画记录了她的名字,她大概是出生于夜晚,因此她的名字寓意为挂于山尖上的月亮。
她叫山衔月。
山衔月喜欢唱歌,无聊时她对着深潭唱着歌,调子悠扬而苍凉,从她的歌声仿若可以看到整个广博的北方大陆。
雪山。寒风。硬土。
她便是天底下歌声最美妙的鸟儿。
有时,灼光会将神识探出,坐于山衔月背后的山石上,悄悄听她唱歌。
那时灼光幻化的模样甚至称不上少年,与山衔月一样,都是半大的孩子。
湛蓝眸子的灼光不着寸缕,长长的头发拖曳于身后的雪地上,他苍白,有些许瘦弱,那时的他,眼神真挚而明亮——他还遵循着上古的习惯,上古万物皆是化生而来,万物一母同胞,从不以裸露身体为耻。
没人教导他上古时代已经过去,大神凋零,人修而成仙,现在,已是人治时代。
月亮升高,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山衔月的余光看见了灼光的影子。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即便她此时回头,身后也是空空如也。
祭祀依旧如期举行。
山衔月有时可以在祭祀后拾取到一些木料,这时候她会烤上几条鱼,置于深潭之旁。
钟山之神的脾气很怪,以山衔月所看到的,它从不曾享用那祭祀献来的供品,倒是她随手制作的食物,十次里有七八次会莫名消失掉,有她烤的鱼,也有煮制热乎的肉汤。
嗟乎!民之安,在尔之肠!
哀哉苍生,祝祷惶惶。
吾辈丰穰,何谓丰穰?
神乎,岂知牲醴?安闻祷章?
世人自缚,入彀投荒。
那祝祷之词,又被山衔月加了数句,常常在钓鱼时歌唱出来。
人祭依旧在进行着,有死去的人类被投入潭中,有完整的尸体,也有特意被挑拣出来的内脏,亦有孩子被活着献祭,山衔月潜游在潭水中,奋力将那些孩童救下。
同救自己那样,她割掉束缚在孩子身上的繁重衣裳,割断他们缀满宝石的头发,每每这时,灼光就撑着脑袋,抬起眼眸来,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被救出,但只要救了下来,灼光都会在他们身上种下一朵白焰暖光,保他们不受严寒侵蚀。
时光荏苒,山衔月从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她的小雪洞里已经住下了六七个孩子,寂寞的钟山之巅上,日渐热闹起来。
山衔月依旧不时会在潭边供上自己制作的食物,一日,她手捧一件蟹青色绣暗水纹的衣裳,同两条烤鱼,一并放在潭水边。
灼光第一次见她供奉上一套衣裳,很是好奇,便从蛇身幻化出少年模样,上岸去翻动那衣裳,他从来没有穿过衣裳,正抖开那漂亮的衣裳细细端详时,山衔月手捧着一条抹额又走了回来。
少年不着寸褛,他墨黑的头发还滴着水,听见脚步声,他扭头,正看见对面处亭亭玉立的少女。
少女着一身暗红色镶棕毛领的厚袍子,她卷曲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条长辫垂在身后。
那是神明与少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山衔月的脸色微红,她举起手中的抹额,赧然一笑:“我、我忘记了还有一条抹额要给你了。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的眸子是深蓝色的,他细细注视着这个少女,目光清亮,他似乎还没有习惯人的成长速度,在他看来,不过几个眨眼间,那个矮小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花一样的少女。
而他,还是保持着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稚气模样。
他看了看山衔月身上的袍子,然后又看了看手里的衣裳,状是歪头思考了一会儿,用略显生疏的语调问:“我的……衣裳,怎么穿?”
山下的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供奉的神明有一天会显出人身,他穿上世人的衣裳,由人手牵着,在高悬的山顶上踏雪奔跑着,他们一同钻进山洞里,和其他孩子围着篝火取暖,同他们一起分享一锅鱼汤。
山衔月见灼光的长发未曾束过,恐被雪水沾湿,便亲手帮他束上头发,灼光的额间闪烁一点纯白火焰的图案,那是他的精元所在。山衔月用那条镶有一颗蓝宝石的额带为他遮去额心印记。
她说灼光与自己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她乔装下山去换盐,巧遇了他,便将他带回了山顶。
山洞里的孩子叫山衔月为阿姐,灼光开始也跟着叫,后来知晓了世人语言中,“阿姐”二字的含义,便再也不这般喊她了。
他对人世很多事情都甚是懵懂,山洞里其他孩子以为他是个半傻,对他毫不设防,还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给他听,熟识之后,灼光性格中的孩子气便渐渐显现出来,他张扬,甚至带着些肆意妄为。
这一团孩子中,除了山衔月,从模样上观之都比灼光要小,但孩子们都很纵容灼光。他们教灼光怎样生活,衣食住行,言无不尽。
灼光开始喜欢上世人了,有时他会想,如果自己的族人没有随着大神们一道而去,那么自己此刻身边是否也聚集着许多亲人?他也会有兄姐,会有弟妹。
置身于这个小小雪洞中的感受太过美好,温暖,热切,无忧无虑。有时和孩子们玩闹地累了,他会撇一眼在旁绣着衣服的山衔月,感受到了目光,山衔月就抬起头来,对他明媚的笑。
除了山衔月,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乃钟山之神。
后来他时常借着山衔月朋友的名头去见那帮孩子,有时在会雪冬洞里住上很长时间,有时仅钻出水面同山衔月说一会儿话。
钟山之神睡着的时间多过醒着的时间,值得庆幸的是,灼光在醒来时再不感到寂寞了。
再后来,新加入的孩子说,钟山下来了一位为民渡厄的云城仙人,正在周边部落里四下游说,让大家放弃人祭烛阴,改信云城。云城不需人祭,只需献上一些果品牲畜即可,云城众仙家也可保四下太平。
一些苦于人祭的部落已经动摇,说钟山苦寒万年,数之不尽的祭品投进钟山之顶的深潭里,寒冷依旧,不如信了云城的仙家们,那些仙家前身亦是世人,知晓做人的苦楚,定会保钟山一带风调雨顺。
山顶上的孩子们太过年幼,他们不会将事情往深处思考,倒是纷纷猜测——若无人信那烛阴,烛阴会不会干脆就离了钟山,去往山外的旖旎世界。
灼光知道云城想要进一步接手这人世,正慢慢蚕食着他们这些上古神兽的神职,但他也不在乎这些。
纵然生活清苦,山洞里的孩子数量还是日渐多了起来,人一多,便引来了山下人的注意。
那日山衔月带着两个大孩子去山下换盐,被守候数月的人给捉了起来,两个孩子被吓坏了,很快就供出了他们的藏身处。
众人到钟山顶,将藏匿起来的孩子全数捉了回来。他们的运气很好,那时灼光正在沉睡,风呼呼地吹着,掩盖了孩子们的哭嚎之声。
听闻往日投下的孩子竟还活着,山下几个部落的大巫被吓得不轻,直言要再办一场前所未有的人祭仪式,将这些孩童再投入潭中。
“这几个孩童作为人祭,独自苟活,心不虔诚,烛龙已怒,再投下这几个心有不诚之子,焉知此举可行?”云城而来的仙人看着这一群瑟瑟发抖的孩子,目光凝聚于他们心口的那朵暖光上。
那夺目的白色融光,分明是自烛龙身上采下的。
世人看不到神迹,他却看得到。
那一瞬间他已然明白,人祭便就是这山下数个部落间自我感动的一场笑话。烛龙并不需要祭祀,它还保护了这些孩子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几个大巫神色惶惶。
仙人将目光从孩子们的身上抽回,平静道:“杀烛龙。”
——来自云城的仙人说,杀烛龙,啖其肉,拇指一块大的烛龙肉,可使世人再不畏寒。
茫茫钟山,烛龙何其之大,杀之剖之,肉可分亿万份,此后无需人祭,亦可保后世万万代不受寒苦。
此后仙人用半生修为凝聚成一把匕首,道烛龙乃是上古神种,唯有这把匕首可伤它。众部落可再举行一次空前盛大的祭祀,部落中的勇士们伺机而动,而他,自有让烛龙现身之法。
大巫们见状纷纷拜倒,高呼仙人大义。
那日夜里,仙人独自一人找到了被囚禁着的山衔月。
仙人蹲下身,将匕首强硬摁入山衔月掌心,仙人面容慈悲,他的眼眸阴鸷得却无半点反光。
他不说话,但他知道山衔月已然了解了自己的意思——引烛龙现身,用匕首刺穿他的心脏,否则,她救来的这些孩子全将没命。
山衔月压制着愤怒,低声问他:“为何这样做?”
仙人回道:“为证明,云城乃三界正道。”
上古大神司职行事随心,上古万物生长凋亡随缘,上古时代早已凋敝,三界六道,万物苍生,应遵照云城规则,随法。
杀烛龙,钟山便可由云城收拢而治。
云城的仙家们由人飞升而成,云城掌管三界,三界便是人治。
这个用半生修为来换烛龙一条命的仙家,是狂热而忠贞的人治卫道者。
——这位云城仙人亦想不通,山衔月有何理由不配合,这帮孩子甚至不知道烛龙曾经帮助他们,他们还以为自己在钟山之顶寒冷不侵只是因为自身习惯了。他们是人,人理应为人做事。
山衔月回想起白日里一同被抓来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太小,畏惧死亡,被抓后便争先恐后将山上之事倒豆子一般说出来,他们不想再次成为人祭,他们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能活下去。
山衔月突然觉得世人是如此陌生。
仙人看着少女蓄着泪水的漆黑眼瞳。突然轻声问道:“他是不是与你最熟?”
他,指的是烛龙。
“他愿将自己的暖光分给其他的孩子,说明了他对其他孩子也不设防吧?”
“你其中一个弟弟说,是你硬将他们拘在山上的。”
“他说,他愿意作为诱饵引烛龙出来,只求大巫们放他一条生路。”
“他们,是不是都见过烛龙?”
“你再不答应,其他的孩子就要答应了。”
仙人说的话犹如抵在山衔月脖子上的刀,每说一句,刀锋就朝她的血肉上割入一分。
仙人隐约猜到,这群孩子里,或许只有这个最年长的少女能引得烛龙显出真身。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刺激着她:“用它的命,换你的自由,很值得。”
“好,我做。”山衔月接下了匕首。
最后那日,灼光是被歌声唤醒的。
少女悦耳的歌声穿过呼啸着的风,透过石头一样安静的深潭,直达潭底。
潭下巨蛇模样的烛阴抬起头来,而后慵懒地晃了晃尾巴,下个瞬间,大蛇消失,化作少年,着一身蟹青色的衣裳,朝那散碎的水面身姿轻盈地游去。
水流因为大蛇的蓦然消失而卷起了旋涡,旋涡又带起无数白色的气泡,那少年却极是喜欢这样的场景,他在旋涡中来去自由,甚至于那水流都是跟着他窜动着。
他带着水流以及无数气泡,几个周旋后,便跃商量上了岸。
他知晓此刻潭水外,埋伏着许多人。但他不在乎,他的真身世人看不见,甚至于他幻化出的人身,也不是谁人都能看见。
他未入人世,不知道世间险恶。
山衔月唤他,他便出去见她一面,至于山外其他密密麻麻的人,他无心在意。
大不了,人身让山衔月一人看见便可。
灼光出了水面,他看见山衔月穿着精致绣工的华丽衣裙,她卷曲的长发被仔细打理起来,编成辫子,上头缀满了各色好看的宝石,此刻的她,又变成了当初祭品的模样。
灼光现身的那刻,唯有山衔月一人看见。
少女的歌声在他出现后便带着些许惊惶,她看见灼光带着笑意朝自己靠近,毫无防备。
她突然就站起来,朝灼光飞奔而去,她满身璎珞环佩叮当作响,带着一身华翠,少女犹如一只艳彩蝴蝶,朝那抹青色扑去。
她跑得那样快,脚步早已不稳。
灼光伸出双手,作势要接她,然而,她的手没有搭上灼光的手,那刻,灼光看见山衔月的眼中有泪水划过。她来势那样快,力道之大让灼光不禁后退了几步,美丽的少女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他用双臂拥抱了她,同时刺痛却从心脏处传来——低头,他看见山衔月握着匕首,正刺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让灼光有了瞬间的恍神,皑皑山顶上,烛龙现身。
躲在山之后的人终于看见,原来山衔月方才跑去的地方不是空的,而真真站着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那少年有着一双非人的湛蓝眼眸,着一身蟹青色的水纹衣裳。此刻,他正错愕地低头,看着胸口上渗出鲜血的伤口。
山衔月见已经重伤了烛龙,突然就转身,朝着那些埋伏着的人大喊着:“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杀了烛龙!你们说好的要给我自由,还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她的表情市侩而扭曲,说完这些后,她还扭头看了一眼灼光,眼里满是得逞的快意。
“害人的妖怪,赶紧去死吧!”她对灼光这样喊道。
“杀啊!杀烛龙!”有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早就躲在暗处的人手持武器冲了过来,灼光抬眼看去,见其中还有曾经住在这山上的孩子们,孩子们这时才知晓缘由,原来那个不谙世事、与他们生活日多的小哥哥竟是烛龙。
孩子们手持着武器,神情惊愕,脚步踟蹰。
灼光似乎想通了事情的原委,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人群之后,他看见一个云城仙人站在那里,死死盯着自己。
——这个仙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身体,他虽是仙人,但现在已经凡人。
确切的说,是灼光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他曾经羽化成仙的痕迹。
这个仙人,用自己半生修为凝聚了那把可以屠龙的匕首,他生怕山衔月会失手,于是用了剩下半生的修为凝聚了成了众人手中的矛尖。
他为了云城的道,毅然选择了消亡自己。
不久之后,他便会衰老而死。
一窝蜂涌上来的凡人们似乎没有顾忌山衔月,他们举着长矛,手持盾牌,大旗猎猎,队伍从她身上碾过,有人避之不及,将她踢倒在地,她来不及爬起来,就有更多的人踩踏上来。
寒风都压制不住人们的厮杀声。
灼光感觉心口处很疼,那不是被匕首破开的疼痛,而是从灵魂内部爆发出的、因第一次被背叛而生的刻骨锥心之痛。
传说,那场淹死无数人的大水来自于钟山之顶的深潭。
那日,平静了万年的深潭突然滚如沸水,有大股大股的水流从潭里冒出来,来势之凶猛,眨眼间就涌成了数丈之高的水墙,水墙倒塌,宛如万千巨石,砸在所有人身上。
没有人可以逃过那场浩劫,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滔天洪水冲来,都来不及淹死,身子就在水的重击分崩离析。
所有人都在哀嚎逃命,唯有那个已经浑身是伤的华衣少女见着洪水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冲得好!冲死他们!全都冲死他们!水大些,再大些!!”
——她没有被自己的族人踩死,只是筋骨尽断,笑的时候,有血沫从她嘴角溢出来。
洪水带起的劲风将她沾血的头发胡乱吹起,所有人都往后跑,唯她坐在原地,她身下已经凝聚了一滩血水。
笑完了,山衔月似乎累极了一样,从怀中掏出那把用仙人修为凝聚而成的精巧匕首,嫌弃而利落地将它丢弃在一旁。
洪水覆了上来。
彩衣少女像一只小巧的海鸟,被冰冷的水包裹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刀割去累赘的华服和发饰了——她用自己磨的那把骨刀,刺进了灼光的胸膛。
她知道凡间利器伤不了灼光。
她只是给了灼光一个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外头广袤世界的理由。
一息尚存间,她看见许多人死于自己的身边,有她救下来的孩子,有自己的族人,还有那个已经变为凡人的云城仙人。
大灾之前,众生平等。
“灼光,你自由了……”
这是少女彻底坠入深潭前的最后一个念想。
钟山巍巍,渊渟泱泱。
中有神兽,融融灼光。
投我稚子,祀尔琼浆。
祈尔垂悯,佑我丰穰!”
嗟乎,民之安,在尔之肠。
哀哉苍生,祝祷惶惶。
吾辈丰穰,何谓丰穰?
神乎,岂知牲醴?安闻祷章?
世人自缚,入彀投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怀里月(番外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