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黄(番外六)
“喂,小家伙,和家人走散了吧?”
记忆之中,那个清亮亮的声音总会在辗转难眠的寒夜里,那般温柔地响起来。
它记得,那时的自己艰难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温润的浅棕色眼睛。
那是一双世人的眼睛,比它见过的仙灵要温暖,比野兽又更柔和,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的眼尾微微上翘,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世人的眼睛是那样干净透彻,通过那双浅于常人瞳色的眼睛里,它看见了自己狼狈的模样——一只瘦弱的鸟儿,被连续几日的大雨给浇了个透湿,鸟儿的喙甚至是嫩黄的,连羽翼都没有长全。
它忘记了那是它离开哥哥的第几个年头,那时它的本相还是一只幼鸟,它只和女魃学了神通,至于要怎样活下去,它并不熟悉。
它甚至不知这大雨会下几日,它只傻傻地站在雨中,等待雨停。
将死之时,它很幸运地,遇见了她。
小鸟见有陌生人靠近,挣扎着想要起身,它奋力扑腾着翅膀想要离开 ,却最终因为力竭,又模样难看地栽回了地上。
那个世人看着倔强地它三番五次地想要站起来,却一直不成功,终是笑出声来。
世人伸出一只手,将湿漉漉的它裹进了自己柔软而温暖的掌心里,接着她另一只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一把金黄的粟米来。
“吃吧,小东西。吃饱了,你才会有力气追上你秋归的伙伴,不是吗?”这个世人将它误认为是一只掉队的候鸟。
颗颗饱满的粟米带着粮食特有的清香,它知道,刚过秋收,这粟米是这世人收获来的粮食。
世人种粮不易,所收粮食仅够果腹小半年,剩下的时间里,世人需打猎采集才能继续活下去,而救下自己的这个世人,分明是个年少的女子。
耕种对于女子来说更是吃力,因此小鸟知道这把粟米对于这个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见小鸟不吃那粟米,世人以为小鸟戒备之心尤在,于是她又将粟米朝鸟儿那边靠了靠。小鸟看了她一眼,而后伸出喙去拨了拨那把粟米,似在思考,而那世人的手就一直举在那里,不曾动一下。
许久之后,小鸟终于将脑袋埋进了她的掌心,啄了一口粟米。
粟米因为在她掌心躺了许久,因而沾上了她的体温。
小鸟记得,它一共吃了三十三口。
它欠着这个世人一共三十三口粟米的恩情。
许多过后,已经是重明府君的孟杉灵庇佑过许多鸟儿,她听过许多鸟儿的故事,它们中亦有很多只因吃了一口世人粮果,而心念着要以命报恩的。每每至此,总会让杉灵恍惚一下。
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
濒死的鸟儿受到世人少女的照顾,渐渐活了过来,鸟儿被雨水打落的羽毛又重新长了出来,那是一根根自带光亮和热度的鸟羽,每根羽毛仿若一束火焰。重新长出羽毛的小鸟耀耀光亮,像一颗小太阳。
小鸟的小恩人喜欢将它搂入怀中入睡。
寒冷的冬夜里,茅草屋并不防风,稻草垫的床榻也不保暖,但抱着这一个小太阳,小恩人就可以安心入睡。
小恩人是与哥哥迥然不同的人。
在与她相处的一个冬天里,小鸟看着她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即便她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青紫。
她会花很长时间打破井中的厚冰,然后将井水担去给隔壁腿脚不行的同村老人。有过路的旅人求借宿一晚,她也会大方地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来招待。
她辛苦种植了一夏的食物很快就在她慷慨给予下见了底,她也不恼,她扛着锄头去山里头挖雪下的苔藓吃,她还可以去河边凿出冰洞来钓鱼。
她一去通常就是好几天,回来时她的头发和眉毛上都结着厚厚的霜雪,但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没有丁点愁色,她总是很开心地向小鸟展示着她的收获。
一篓子地衣苔藓够她们吃四日,一条肥鱼也够她们吃二日。
她笑嘻嘻地抱着小鸟在简陋但干净的小屋子里转圈圈,她不会为四日后或是二日后的绝粮而担忧,她只为自己能有四日或是二日的饱腹而快乐。
那时,看着小恩人弯弯的眉眼,小鸟想自己或许是喜欢世人了吧?
世人们都是笨笨的,不会任何术法,他们的生活被桎梏于四季冷热之下,但世人中总有人,能将生命活得特别有趣。
小鸟与小恩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冬天。
春天将至,小鸟离开了这里。
旱魃一直在寻找它,为了小恩人的安全,它不能在这里久留。
小鸟忍着痛,拔下了一根火焰羽毛送给小恩人,说若再遇见严冬,抱着这根羽毛睡,夜里就不会被冻死了。
小恩人催促它快些离开——她认为小鸟要去寻找它的族群了。她不知道,这天地间,独有这一只重明鸟。
小鸟离开了她,便又是孤身一人了。
双方都以为,离开彼此,是最好的决定。
杉灵那时还是太小了,她犯了很多精怪都犯过的错误——她太轻视时间了。
它们精怪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它们常常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有时待它们反应过来,已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了。
所以当小鸟再次去看望小恩人时,它惊觉小恩人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此刻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在她的身侧,正酣睡着一个团子般的婴儿。
在鸟儿的认知里,短短时间内,小恩人已经长大,成婚,并生下了一个和她一样有着浅色眸子的小女儿——它的小小恩人。
冬天还是那样冷,它曾经赠予小恩人的那根火焰羽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炽热了,但这根羽毛还是被放在了小小恩人的身边,小婴儿睡得正香,手指却紧紧拽着火焰羽上的一撮毛。
鸟儿带着惊异的神色看着襁褓中的小小恩人,见她头顶毛绒绒的,还忍不住用喙帮她顺了顺头发。
一旁的小恩人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是那样爱笑,眼神明澈,但她再看小鸟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份情感,她好似发现了小鸟的不同,上古之时太多珍禽异兽,她最初以为小鸟只是一只世人从未见过的珍禽,直到多年后她长大了,甚至生下了孩子,而小鸟再次来探望她时,依旧是当年模样。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小鸟是精怪,是不能和世人同日而语的精怪。
从不为未来担忧的她突然有一丝哀伤弥漫上心头,她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在小鸟漫长的生命中,应该是一个很容易被忘掉的存在吧?
毕竟以小鸟的模样来说,它只是个小孩子,而小孩子的忘性太大了。
小孩子的忘性大,但很多刻骨铭心的的记忆,却都来自于儿时。
小鸟一直没有忘记她。
小恩人死于她的四十岁。
那时很多世人都活不过三十,小恩人已算长寿,那次小鸟去看望她,只看到了属于她的那座简陋的坟。
对于精怪来说,与人相遇相识再分离的过程是那样快,它就这样见证了一个普通世人的短短一生。
小鸟没有改变去探望小小恩人的习惯。
它看着小小恩人长大,也生下自己的女儿,它称那个小婴儿为小小小恩人。
她的子孙后代们,都有着一双浅棕色眸子。
有时候小鸟看着她们的眼睛,似乎能透过这些相似的瞳色,去看另外一个人。
小恩人的后代们都很像她,这些女孩们善良、乐观、温柔。她们似乎习惯了有一只漂亮的重瞳鸟儿隔上几年或者十几年来探望她们。她们会准备许多炒好的粟米和时令果子来招待它。
她们早就知道这只鸟儿是来历不凡的精怪,她们也曾听说过,有世人得奇遇,与精怪结识,或得享之不尽的财富,或得之永世不老的容易,但小恩人的后代们却从未提出任何一个过分的要求。
世人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小鸟见证了小恩人的后代出生,每一代,它都会赠予她们一根火焰羽。
送上自己的一根羽毛,这种行为在鸟类中,便是缔结情谊的象征。
时间流逝的那样迅速且不着痕迹,上古之时还是一身绒羽的幼鸟,也在千万年中渐渐长大了,它有了宽阔的双翅和长长的尾羽。它威风凛凛,游历于人间除害,不知从什么开始,它的形象被供奉于小庙之中,被缝制在人们驱邪避魔的香囊上,它成了世人和鸟儿们的庇佑者。
有了供奉,她不再是精怪的品阶,照此修炼下去,它大道将成,只差一步,便可成神。
它本就是从太阳中化生而来的,自带一丝神性,在大神踪迹渺茫的现世,她是极少有机会成神的那一个。
成神,或许还能再见见它日夜思念的师父女魃。
杉灵一直知道,得大道前,必有大劫。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大劫会是自己的哥哥——那些由哥哥分裂而成的旱风,至今肆虐于人世,收拢这些旱魃,不让它们打扰人世,或许是自己将要成神前需做的大事。
于是那几千年里,杉灵寻找着旱魃的痕迹,旱魃们也会嗅着重明鸟的味道,出现于它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有世人混淆了他们兄妹的模样,有人说,旱魃的本相也是一只火焰鸟儿,也有人说,那旱魃其实就是重明府君,旱魃与重明鸟不过是这只精怪的善恶两面。
杉灵没有想到,她的大劫并不是旱魃,而她一直牵挂着的世人们。
是啊,多年后她才想通了这一环,摒除私欲成神,就如当初的女魃那样,女魃释然了一切:背弃了她的族人、无法控制的神力、她疼爱的两个徒儿……神会平等地看待世间一切,看开了,得了大道,便融入了这漫漫宇宙,做到真正生命无尽、思维无限的大神。
杉灵要成神,也要摒除这些,第一个需要斩断的,便是她留存于人间的这些羁绊。
那时杉灵已经将小恩人的后代们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她天生地养,除了已经失去了神志的哥哥旱魃,再无其他亲人,所以她将她们当做了自己的至亲。小鸟每次飞回来时,都说自己要回乡,去探望亲人们了。
那年,她的“故乡”迎来一场大旱。
这场大旱并不是旱魃带来的,水患、虫灾、干旱在人间时时发生,可偏偏那一次的大旱来的突然又汹涌,十户不存一,家家有哭声,接着有传闻,说有人看见一只火焰鸟儿进出一户人家,那只鸟儿或许就是带来大旱的妖怪,而那户人家,说不定就是召来妖鸟的恶巫。
于是活下来的难民们集结成群,冲入了这户人家,难民们看见这户人家的梁下悬挂着无数亮晶晶的火焰羽毛,有的羽毛已经燃尽了焰火,但颜色依旧鲜亮,而那尚在燃烧着的羽毛看来则更是耀眼夺目。
无数火焰羽毛被认真地挂于屋顶下,鱼鳞一般整齐,主人家显然极为珍视这些羽毛,羽毛上不落灰尘,风拂来时,犹如一片跳动的火海。
这壮观的一幕叫难民们有了一瞬的错愕,但马上就有人愤怒地吼叫起来,他们举着锄头镐头,将梁下鲜亮的羽毛打落在地,他们似乎坐实了这户人家是引来大旱的元凶,各个面目狰狞地打砸着屋内的一切,他们践踏着羽毛,打坏屋里的陈设,再将屋主人——同样被大旱摧残地不成样子的女子给拖了出去。
他们捆缚住女子的手脚,将她狠狠掷于地上。
人群中有人不忍,难民之中,有人曾受过这女子的恩惠——大旱时,她将自己的存粮送给了许多将要饿死的人。但终究,没有人为她说话。
她已经被扣上了恶巫的帽子,谁帮她说话,谁就是恶巫的帮凶。
众人拷问这女子,那只鸟儿是她怎样召来的?那只妖鸟现在又在何处。
女子皆沉默。
她淡棕色的眸子划过众人的脸庞,她浑身是伤,她却没有痛呼过一声,突然,她笑了,弯起的眉眼间却带着浓重的悲伤。她似乎看穿了什么,嘴唇喃喃了几番,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说什么呢?说她自己不是恶巫?还是说那只鸟儿是重明鸟?
他们不会信的,他们此时只想找个由头,发泄着因大旱带来的愤怒悲伤。
从她嘴里拷打不出什么,众人一番商议,准备烧死这个恶巫。
烧死恶巫,大旱便不会再来了吧?
——多么愚蠢、又是多么急功近利的做法。
当杉灵赶到时,行刑已经完成了。
小恩人的后代,被捆在柴火堆中,被生生烧成了焦炭。她的头发衣服被烧毁了,血肉亦成了灰烬,连那双似含着一整个秋天的眸子,都烧成了齑粉。
绝望的重明鸟在天空上发出尖利的哀鸣。
再不会有人撑在窗台上欢迎着她回家了,不会有人为她精心准备粟米和果子,也再不会有人因为收到一根火焰羽毛而雀跃蹦跳了。
她没有家人了,也没有故乡了。
——她终究没有跨过这场成神前的大劫。
那一刻,无数暴虐的情绪从她的胸口呼啸而出,她犹如当初的哥哥那样,倾尽身体里的所有力量,化为火焰和炙热,滚石般倾倒向这片土地,火焰大山一样压来,无数人死于她双翅扇出的火海之下,有人惊恐地对她下跪乞求,也有人在临死前对她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她全全没有放过。
她不要名声了,她不要供奉了。
这个神位,不要也罢。
这是比大旱还要更可怕的大灾,重明鸟所掠之处,无人生还。
管他善的恶的,老的少的,她都要毁灭掉。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可怕的温度将石头都烧融了,再没有人发出声音了,万里焦土,即便无物可烧,火焰依旧窜动腾挪,唯一的活物,便只有烈烈火光中,一只双眼血红、持续制造着火焰的巨大鸟儿。
一生都在为善的重明府君,那挥出火焰的刹那,已经沦为堕神,永不入神籍,但她没有停下,她的心智已然混乱,即便此刻的她已经力竭。
下一步,便是入魔。
——“小鸟,不要。”
炙热中突然有一个冰凉凉的手拉住了她的翅膀。
她从狂乱中恢复了些许神志,巨大的鸟儿收拢了翅膀,她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火红,空无一人。
“小鸟,不值得。”
又是一声柔柔的话语,像高烧中、额头被覆上了一块冰凉凉的帕子,鸟儿的神志刹那全全恢复了。
那个声音,好似她的小恩人的语气,也似小恩人后代们的语气。
“小鸟,不值得。”
那万分熟悉的语调再次响了起来,接着有一道清风拂过,带着凉凉的水汽,绕过重明鸟的周身,好似有谁于虚空中拥抱着她一般。
小鸟,不值得哦,这些人、这些事不值得你去这样做。
一把黄粟米,不值得你用失去成神的代价来报恩。
一群愚昧的世人,更不值得你用成魔的代价去报复。
它们全全不值得你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那道突然而至的清风绕着重明鸟几个周旋后便柔柔地离去,重明鸟收拢了翅膀,踉跄着跟随着清风走了几步,最终她还是停了下来。
她抓不住风,也追不上风。
有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下,瞬间被火焰舔舐蒸发掉。
重明鸟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荒凉黑土,轻轻点了点头。她答应了。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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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粟米黄(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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