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隐隐地亮了。
月央轻飘飘地眨了两下纤长的睫毛,像是在抖落站了许久后眼上积的雪。
祂轻盈地转过身,冲着先前人尸被天魔吐出的方向努了努嘴:“你要的东西……咦?”
在先前凌歧与天魔相斗的时候,月央虽早跟了过来,却也未曾专注于任何周遭的事物,仅仅在凌歧运起瞳力时才短暂地分予了几分关注,此时祂用那双超越了**凡胎的双眼望过去,即刻便发现了怪异之处。
月央虽从未亲眼见过死人滞留于原地的魂魄,但在祂尚未降世之时,耳边从未停歇的水声便早已将这些知识刻入祂的神魂。
以凡人神魂的力量,他们在死后魂魄游离于体外时是绝对无法保持神志的,仅有在“头七”回魂之时神志才会短暂洄游一日,之后便回归母河,静待下一次轮回。
正常人在死前的情绪会无序地裹挟在死后神魂的表面,轻易为月央所洞破,以祂记忆中的经验来说,痛苦、怖惧、悔恨……这些都有可能。
但这次却超越了月央过往的认知。
“怎么了?”凌歧落到雪地上,一步步地踏雪走来,他不知何时裹上了一件墨色的斗篷,将衣物上的缺损遮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半分不该裸露的肌肤。
方才得胜的那一点恣意在生命面前无足轻重,它们像他眉梢上挂着的一抹青烟,只依稀裹着些曾经的气韵,而更深更重的是对人命的肃然。
“她本不该死的。”凌歧与月央并肩站定,一同垂眸望向死去的女人,她的面容看上去少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与释怀,这反而让他感到疑窦。
闻言,月央懒散地抬了下眼皮,祂眉间始终簇着强烈的不解,仿佛遇见了毫无头绪的谜题一样。
“你们把这称之为‘死’?”祂缓缓地说,仿佛在极力斟酌言语。
“世上有无尽的水,哪怕落入地下、脏了、毁了,它们也不是死了,要知道它们总会回来的,无论是在河里、海里,还是在下一场雨里。”
“你们传说中的轮回转世,那是真的,无论复归‘母河’多少次,也没什么区别。”
别的不提,就说月央之前说的要“杀”凌歧,也是冲着让他魂飞魄散去的,祂从不将吐息的停息、心脏的停止视作死亡。
“流水一去不回。”凌歧转头看向祂,月光汇集在他的睫毛上,仿佛也像雨一般流淌下来。
月央眉间的不解越发深重,凌歧敏锐地注意到了祂神色的变化。
尽管凌歧曾经常常认为祂不可理喻,但在共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承认某种意义上月央其实相当好懂。
因为祂从不掩饰脸上的神情,无论是不屑还是不会。
月央垂着视线,却不是集中于女子的躯体之上,而是紧盯着更上方一些的空气,似乎在看某些真实存在,却不能为他人所见之物。
“既然人族是畏死的,那么。”月央很轻地开口了,话音融在风里,“如果一个人族,在肉身死亡前最后的情绪是平静,这会是什么原因?”
“算了。”祂也没打算等着凌歧回答。
不如祂自己去看。
白发的少女伸出手去,其上涌动着某种无形无声无色,却真切存在着的力量,水声漫上耳畔,阻隔了其余一切的感官,月央能听见每一滴液珠絮絮低语。
祂呼唤“母亲”,“母亲”也向祂呢喃,于是这个魂灵的一切从此在祂眼中**。
月央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如此细致的阅读人族的记忆了,尽管在祂离开血亲身边的最初,祂曾很乐意这样做。
祂曾分出过一团自我,让它像柳絮一般顺着流水飘逝,沿岸遇到什么魂灵,它便附上去敲一敲、读一读,但月央随即便厌倦了这种好奇。
月央见过战士冒领功劳,以英雄的身份归乡;见过医者为利益拖延症治,直至患者家破人亡;见过老者因愚昧造就了一代代的苦役轮回;见过孩童从七尺高的树上将血亲推下,即便无数次循环往复,恶果依旧在族群内部生根发芽。
——“同族”。
月央在心底咀嚼着这个神圣的词语,为同族、为血亲献上一切,这是理所应当的,是“祂们”刻入神魂中的本能。
因此,人族又是多么荒诞与卑劣啊,那么这样一个苟且偷生的种族,又为何会在迎来自以为的终焉时只有平静与决绝呢?
在沉入那份新鲜记忆的第一刻,月央感到自己的魂灵由内而外的战栗着,就像寒凉的雨水划过滚烫的皮肤;像握不稳笔的,颤颤巍巍的手;像在喘息中歇斯底里的拥抱。
在凌歧的注视下,那双大多数时候都无波无澜的紫瞳猛然睁大了。
月央从不懂,也不屑去懂人族,但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在祂想到神魂远系着的那一端、在祂思绪飘荡到稻苗青绿的国土上时,神魂中哼唱着的就是这样的韵律。
月央感到那种至高无上的爱意。
白发半人沉默的时间很短,当凌歧鼻间呼出的白色水汽飘到约两人高的空中时,祂终于动了,似乎已然从凡世之外的彼岸回返。
在他的注视下,月央缓慢地俯下身,似乎才此刻才真正看见了往死之人的面容。
洁白的长发柔顺地从肩部溜下,在脸侧飞瀑而下,他看不清月央掩藏在白发之后的神情。
月央犹疑地伸出手,祂似乎并不熟悉这样做,纤细的指尖生疏地摸索着,阖上了女子半开着的眼皮。
“你——”
凌歧愕然地开口,又陡然噤声。
虽仍看不大清,但瞥见月央伸手的方向,他仍猜到祂做了什么。
平心而论,这动作并不超格,但放在月央身上却并不寻常,这是他认识月央以来,祂表现的最近似于“人”的一次。
从白发狭窄的间隙中,凌歧敏锐地窥见了某种可以被称之为“人性”的东西从内渗漉而出。
月央没理会他,在做出那放在祂身上堪称惊天动地的举动后,随即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察觉到凌歧仍站在原地,祂身形停了片刻,向后侧了侧脸。
月央垂着纤密浓长的眼睫,也将一切情绪都掩盖于帘幕之后,祂声音依旧是清灵的,凌歧却无端洞见了谧海下汹涌的暗潮。
——“跟上。”
凌歧与天魔交战的这一片雪地是九思山脉中的一隅山坳,因着激烈的战况,雪上晕染着深一片浅一片的血迹,从颜色的鲜艳程度中可以看出孰新孰旧,月央行走的路线看似毫无规律,但凌歧亦步亦趋地跟着祂,倒也看出了些与众不同的门道。
祂始终沿着同一股血迹前行,它呈现一种晦暗的棕,也因此在雪地上没有那些鲜亮的血迹显眼,凌歧视力尚未完全恢复,一时竟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不是他的,也不是天魔的血,凌歧对此十分笃定。
而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了疑窦。
这血迹蜿蜒的路径实在太过齐整,太过循规蹈矩。
这不合常理,要知道人在慌不择路时是不会踏出这样的轨迹的。
凌歧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
在有风的奏报中,失踪的从来是“一名女子和她的孩子”,而非只是一人,虽然他与姑母、玉逍遥都认为,女子还有少许存活的可能,而稚童存活却近乎天方夜谭。
但事态往往会向超出人预料的方向发展。
雪地上卧着一块半人高的黑岩,再平庸不过,放在它处都不会被人看上一眼,然而棕褐色的血迹在黑岩旁洇出大片,与岩石的阴影难舍难分的交融在一起,凌歧将视线转向一旁洁白的厚雪上,雪地突兀地凹陷下一片,像巨蛇腹部曳出的深痕。
凌歧屏气凝神,身前传来的呼吸声也停了。
在呜咽着刮过的寒风中,他听见了混杂于风声中的微弱声音,像是心脏细微地搏动,又像是浊气在鼻腔内共鸣出振动。
凌歧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了背风的乌岩之后,与此同时,月央轻盈地跃起,无声的落于岩石上,两人同步地弯腰向下看去。
日头从遥远的东方升了起来,群山中看不见红日,只能看见山峰缝隙中泄露的几丝澄澈天光,在雪地上印下金痕。
在石背的根部处放着一个襁褓,襁褓中的婴孩安然地熟睡着,两步之外的雪地上盛放着由母亲鲜血染就的赤花,这块裸岩却是臂弯般的避风港,将风雪与死亡一并隔绝。
凌歧小心翼翼地将手贴上婴孩的颊侧,不由得皱了眉头。
能看出女子安置他时定是在匆忙之间,襁褓上的保温咒已很久未续,若是他们再晚点赶到,这唯一的遗孤怕要于风雪中失温而死,和他的母亲一样永眠于圣山之中。
凌歧自己也才六千余岁,堪堪脱离了幼童的年纪,更是不知道如何照料这般年纪的孩子,他不敢随意移动襁褓,便蹲下身来,打量着布料上时断时续的纹路。
很基础的阵法,四国中随意一家成衣铺中出售的衣物都会附上它们勾连而成的纹样,以作除尘、保温、防风之用,襁褓所用的布料价格并不算高昂,是百姓中最常见的一种,其上的咒纹会在发挥效用时迅速消磨,需要按时重绘。
凌歧这次出来的匆忙,未携上画阵专用的笔墨,好在这些阵纹实在十分简单,哪怕在他目盲时也有十足把握完美的画出。
修为精深的修仙者一吸一吐、一言一行间尽为天珍地宝,凌歧虽远未到那般层次,但他如今也是明心的修士,在燕国的权力核心中几乎弱得绝无仅有,纵观天下却已算得上凤毛麟角。
他将左手扬起,长袖簌簌地落下,露出皮下隐约透出经络的苍白手腕,右手并指为剑,于腕间随意一抹。
苍白的腕上绽开一道细痕,殷红的血珠立即从皮肤的破损处沁出,红与白对照显得格外显眼。凌歧用右手蘸着鲜血,驾轻就熟地补上了襁褓上断联的阵法。
随着最后一划落下,阵纹上荡起一丝微光,冷硬如铁的襁褓逐渐开始回温。
凌歧依旧不敢移动襁褓,在等待阵法升温时,他直起身来,仰视着立于黑岩上的月央——祂不知何时也站直了身躯。
高束着马尾的银发在激战后显得有些散乱,少年任由长发胡乱地拍打着脸颊,笃定地开口:“天魔是被引走到那里的。”
白发的半人未置可否,凌歧也并不需要祂的回应,自顾自地继续着推理。
“襁褓上的阵纹很淡,任何一个燕人都不会忽略风雪的危害,成人冻毙于风雪都不算罕见,何况稚童。”
他语气很肯定,全然把月央当做了善于倾听的空气:“最大的可能便是来不及顾及这些,我倾向于她在安置孩子时正巧被天魔追上,带着稚童总归没有孤身一人行动的更快。”
“天魔总是很蠢的,躯体发达头脑简单,更容易被本能驱使。”银瞳移向黑岩下与阴影交叠的陈旧血迹,“放些血便能引走天魔的注意。”
这实在是个陈词滥调却又光辉的悲剧,母子被蛇兽掳走,中途逃离过、挣扎过却终究无济于事,母亲抱着对孩子的爱引开了天魔,平心而论这是个不那么理智的举动,而那存活几率渺茫的稚子却偏偏在危机四伏的圣山中等到了他们的到来。
凌歧阅览古籍时,常去设身处地地思索古人的意图与事态发展间的关联,然而……他却常常无法理解。
他能在大人的讲解下看懂棋局上危机四伏的试探攻防,却往往看不懂功亏一篑前的最后一子,那些决策在年幼的皇储看来和被夺舍了一样。
“因为人不可能全然理智。”乌发的燕皇笑了,似乎觉得一向早熟的长子钻牛角尖的样子很有趣。
她优雅地将手指掩在面前,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理性可也不是全部呀,朕一向聪慧的长子,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理呢。”
“要是这样,那些覃国的偃偶不得百战百胜了?还不是保不住‘秦’的国名。”
在此时此刻,凌歧反而有些明悟。
人那些不够理性的部分,可能是祸局的败笔,也有可能……
“由爱缔造的奇迹……吗。”
凌歧猛然抬眼,近乎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出了口。
经年累月的冰霜传来阵阵开裂声,裂纹纵横在平滑的冰壳上,能够看见其下汩汩流动的活水。
面上的不解近乎要将月央淹没,祂神色却更有一种故作着的冷,清灵的声音说得很急,因而显出几分缥缈:“人族的本性是自私与卑劣,为了自己,连同族骨肉都能生死相残。”
凌歧扬扬墨黑的眉梢,没有反驳,而是静静地听了下去。
“你告诉我,人族很在意肉/体的死亡。那些像虫孚一般挣扎在阴影里的、烂泥一样的人,与将血亲托举过生命的人,那个又是真的?”
流星般的明光在紫瞳中划过,那种近乎魔性的魅力从潋滟的紫色中溢出。
长睫掩盖下了神色,平心而论,凌歧应该答得慎重一些、粉饰太平一些,免得这不懂人心的半人脑子一抽开始大开杀戒。
但是。
他突然兴起一种冲动,一种只想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的冲动,毕竟镜面它如此纯粹,它永远映着人最真实的倒影。
“都是真的。”
月央惊愕地怔住了,身后的白发簌簌地跌落,死死黏在肩膀上。
“卑劣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理智是真的,冲动也是真的。
平庸是真的,奇迹也是真的。
白发的少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黑岩下的襁褓彻底回暖,婴孩嚎啕地大哭起来,祂才仿佛如梦初醒。
“?!!”
天潢贵胄的少年不敢去抱他,也不便继续将他放在地上,于是青色的旋风在雪地上汇集,轻柔又僵硬地将襁褓托起,放置于黑岩之上。
月央向后轻巧地一跳,无声的落在黑岩前的雪地上,给襁褓让出空位。
祂望着啼哭不止的孩童,眼底露出思忖的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
无色的涟漪从莹白的指尖处漾出,柔和地将襁褓包裹,啼哭声逐渐收缩为细小的抽噎,最后化为熟睡时悠长的呼吸。
事实证明,楚国月作为四国内公认最强的血脉绝非浪得虚名,上能读心杀人,下能哄孩童入睡,着实宜室宜家。
凌歧暗中松了口气。
比起哄孩子,他更愿意去和天魔大战上三百回合。
“所以。”可惜白发的半人不愿让他消停片刻,“你会为你的……血亲付出生命吗?”
月央面上闪烁着明晃晃的求知欲,祂似乎终于发现了自身和人族的部分相同点,提起人时语气也少了些轻慢。
“我的父亲、哥哥……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姐姐……祖宗?”说到最后一个时,祂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以人的字句定义这复杂的关系,于是话语间带了些迟疑。
那张脱俗的面庞在此刻彻底“流动”起来,以人的审美而言,月央无疑是美的,只不过祂一向太过超凡,于是哪怕长久地凝视着祂,也难以注意到祂的容貌。
祂垂着眼睫,乌黑的睫毛投下阴影,在日光的照射下蜿蜒在如玉般无瑕的脸上,恍若春水般生动且柔暖地拂拭而下。
少年的呼吸不由自主得一窒。
月央笑了。
“我爱他们超越一切,也包括我自己。”
至高无上的本能在祂神魂的核心鼓动。
他曾见过祂这副神情,在描画泥像的五官时,凌歧就见过这样……饱含着爱意的神情,只不过这次更加极致。
不再是半遮半露的花瓣,蜷曲着将爱意私藏,当它展现出自身全部的风华时,无人能抵挡住那一瞬之间的冲击。
这样漠然的半人,笑起来却是如此的……柔和、轻盈与温暖。
凌歧飞速地开闭了几下眼睫,将一切情绪都眨掉,这才冷静下来思索月央的问题。
仿佛是不满自身的失态,他僵硬地半拧着头,就是不肯正面看月央。
“要分情况。”凌歧别扭地回答,“哪怕有血缘关系,大多数亲戚我仍旧从未见过,见过的也有不少想置我于死地,关系较近的只有大人与姑母。”
他与父亲并不亲近,哪怕那位君后一直想亲近自己的独子,凌歧待他也是表面上的恭敬有余而亲昵不足。
“姑母,我敬她,但也没到超过爱自己的境地。至于大人……”
在这般年纪谈论生死,凌歧也半含着懵懂,在未曾真正面临抉择前,他永远不知自己会如何做。
“或许在一定情况下,我会。”他谨慎地为话语留了余地,听起来却像是半大少年在表达情感时的扭捏。
白发在身后迟钝的搅拧着,月央向斜下方瞟着眼睛,似乎在借着雪地晃出的炫光厘清思路,祂到底没再砭弊人族这复杂的情感:“那她对你呢?”
凌歧一点都未曾犹豫:“不会。”
少年未曾犹豫也并未心伤,只是平静地叙述着缘由,雪光镀在银发上,发丝也更显明亮透彻,近乎透明一般。
“她不止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君王。”
天杀的肉/体居然是违禁词[心碎]
凌歧:大意了,真孩子睡了还有个孩子要哄
捋了一下感觉好长啊,大概本文会分幼年期、少年期、成年期三个阶段
幼年期是最短的但现在大概只写了一半,我怎么开了这么大个坑啊
世界观下人类大概是
短暂幼生期
漫长成长期
成年
目前歧出于脱离幼生期不久,大概外貌也就十二岁大(?)虽然在成长期但要维持很久的少年姿态。
这俩真谈上早着呢()现在甚至都不完全算自己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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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卑劣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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