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着的火舌燎上尸体,将它包裹在一片赤色的焰光中,皮肤在炎温下逐渐坍缩,褪去了人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死物的焦黑。火光在黎明中舞动着,发出“噼啪”的清亮声响,有点像烟花落地前最后的一声爆燃。
银发的少年远远地站在上风口的方向,不愿去闻那焚烧中的气味。
人死如灯灭,无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终尽付于青烟一束。
踏上仙路之后,必定将与天搏、与人斗,累累枯冢、京观高筑,为的就是那常人终生无法触及的道果。
或许是凌歧早就明了,终有一日他将亲眼看着生灵逝去 ,也将亲手葬送他人,所以此时他并不迷惘、并不惶恐……他只是平静。
如同秋风扫去枯叶,他平静地看着爆燃的焰花,犹如平静地看着花叶坠下,尘埃落定。
这只是起始,绝非终结,但凌歧知道,到了下次,旁人的死亡再也无法使他的剑动摇分毫,哪怕是他亲自造就的也一样。
相较凌歧,月央反而才是更为郑重的一个,凌歧频频用余光瞥视着祂,白发仿佛要溶在火中一样,即便看不分明他也知晓……
那紫瞳中全然是火光壮烈的倒影。
这对吗?少年不禁在内心中叩问自我。
相较而言,居然是他这个正统人族显得更加薄凉。
白发的半人此时还太过青涩,太过爱憎分明,大多数非人族裔的情感与人族不同,祂的感情浓烈得无比纯粹,而不像人那样复杂细腻。
“……为骨血至亲献上一切的魂灵……‘母河’会乐于接纳你的。”月央轻声念着,声音被火中的噼啪声掩盖。姿态倒像对着朋友说家母很好相处。
祂盯着火焰上方透明的人形,有三条小虫在离体的魂魄中蠕动,一者青绿、一者雪白、一者血红,分别寄宿于对应躯体的脑、腹、足中,都生着与逝去女子相同的脸。
五指在蓝色的衣袖下收缩为爪,月央冷淡地抬起手来,三条小虫便纠缠为团,在祂掌心哀嚎着、翻滚着,与女人相同的面容上闪现过无数恶情,怒、哀、惧、惊在丑陋的虫脸上混杂着,令人见之作呕。
指尖上闪过赤红色的利芒,悄无声息地融在火光中,那些只祂可见的小虫顷刻间便灰飞烟灭,化作一缕浊烟消散。
三尸为人欲之根,若人死前执念深重、怨念未解,便会滋生出“尸虫”,以生前的面貌游离于世、残害众生,那些鄙陋的人族自以为是死人回魂,便将这些尸虫称为“鬼”。
然而尸虫若要成长到能害人的地步,一定是要将“宿主”之魂吞噬殆尽的。
为血亲献上生命的人应当有好下场。
做好事不留名的半人如此想到。
火渐渐地小了。
那么大的人,烧尽了也不过是雪地上一滩灰白的碎屑。
或许是因为燕地终年苦寒,人们才向往在烈火中死去,然后化作灰白的雪飘散在人世间。
凌歧将那些灰烬收敛在一个乌黑的木盒中,随后将目光放在一旁凸岩上放着的襁褓上。
他要继续深入圣山,寻找封印松动的缘由,不可能继续带着这稚子行动,稚子羸弱,应当早日送回有风之中。
这处已离有风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折返固然麻烦,但也算必要。
凌歧将先前披上的斗篷解下,他的法衣自然不是凡品,先前与天魔交战时的污损早已修复,连身上的伤也好了不少,结上褐色的新痂。
他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起,拿惯了剑的手臂硬是不知道如何去摆才好,怎么调整都觉得不稳妥。
“要去哪里?”赤足点着雪地,白发的半人跳到凌歧身侧,歪头望过来。
两人相处的时间见长,祂的态度也越发平和起来,鲜少像之前那样夹枪带棒。
凌歧言简意赅:“回城。”
“?”
月央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垂头看向凌歧怀里的襁褓。
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半人,与人最相似的大概也只是外貌罢了,他们诞生时便迎来成熟,先天魂魄的强度便远超过人族的上限……也正是如此,月氏子从不称自身为半人,也从不将同族与人混之一谈。
——他们称自己为“半魄”。
正因如此,月央也忘记了一点……幼崽总是羸弱的,人族的幼崽更是如此。
“是因为这个幼崽?”少年的心底传来笃定的情绪,于是月央顺畅地说下去。
“给我。”祂向凌歧张开怀抱,勾了勾手,衣袖上的羽毛也颤颤巍巍地抖了抖。
“你飞回去太慢了。”
银发的少年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随即将怀中的襁褓递给祂。
“小心一……”凌歧将未出口的话吞回口中。
月央堪称娴熟地将襁褓抱起,抬起头看他,凌歧无端从那眼中读出了几分炫耀的意味。
会读记忆可真是方便。
他默不作声地将乌木盒也递了过去。
在月央的身形消失后,凌歧平静地立于原处,数着心脏在胸膛中的跳动。
一……二……三……四……
“你回来了。”少年抬起那双色泽漂亮的银眼睛。
“比我想象中的时间要长。”凌歧记得祂先前瞬移,往往只要恍惚间的一瞬,这次却要更久。
月央神情无辜:“和那棵柳树说了几句话。”
说是对话,实际上月央只是单方面输出了一通,类似那个死了这个活着凌歧也还活着的结论,完全没等有风城主反应过来便瞬移回来,只留可怜的玉逍遥与襁褓大眼瞪小眼。
祂又开始不好好记人名了。凌歧在心中暗叹,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不用反应便知道祂指得是谁。
清晨的日光倾斜着照到两人身上,浅薄的光芒穿过空中,竟让空气显得像水波一般澄澈。
雪光有些晃眼,并肩的狭影曳得很远。
一边往更深的山中行去,月央一边问到:“你要怎么找结界的问题?”
“跟着天魔找。”凌歧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除了每万年一次的天魔暴动,九思山中的封印会压制全部天魔的活动,只要循着天魔活动的痕迹搜索,便迟早能找到。
这是个只能水磨功夫的事情,好在长生种一向迟钝于时间的流逝,哪怕找上个三五月也难以被发现圣山封印出了岔子。
圣山中的岁月漫长而又寂静。
除了被封印压制而沉眠的天魔,九思山中没有其它原生的生命,也鲜少有燕人在非帝蟜祭典期进山。
放眼望去,眼前只有连绵的黑山、无尽的落雪与日复一日的日升月落。
岁月的界限在这里隽永地模糊了,分明这段时光与凌歧数千年的人生相比如同白驹过隙,他却觉得它漫长得望不见边际。
蛇尾一般的高山像一座活墓碑,又像一片隔离人世的孤岛,万事万物仿佛都凝固于此。冰层之下的遗骨仍保留着崭新的样貌,它可能死于上个万年,也可能在立国前便已亡故;深雪上印着蛇行的印迹,积雪早已结成了硬块,踏在上面咯吱作响,在寂静中可怖得惊心动魄。
在无限久远的岁月面前,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在凝结的万物中,只有他们挣扎着流动。
凌歧从来自诩理智冷情,却也在滴水石穿的时光中感到了无边的孤寂,它从理性的边缘渗漉而出,日积月累,岌岌可危地漫上心的天际线。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琥珀中挣扎的小虫,挣扎无果,只能徒劳地被时光淹没。
在这些不可启齿的时刻,他总是忍不住去看月央,在那双紫瞳中与自我对视。
每当看向祂时,凌歧一次次无比明晰地认识到月央与人的不同,祂仿佛没有人那群体性的本能,哪怕处在离群索居的深山中,白发的半人也从不彷徨,仿佛祂早已习惯了这凝固中的流动,习惯了无尽的时空与漫长的守候,又或许……祂的本能中从没有孤岛般的寂寥,哪怕这孤寂能使一个正常人发疯。
凌歧不断割裂着月央与自我,心却一次次地上浮。
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定。
逐渐地,凌歧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静谧,久而久之,他放弃了对时间的计数。
第一天:无果
第五天:发现了天魔的踪迹,可惜是逃出山被斩杀的某一条
不知道第几天:发现了天魔的踪迹,这次是活的
第二个不知道第几天:循着踪迹找到了玄冥台
在蛮荒的、古老的群山中,蓦然出现了人迹,这实在给人一种偌大的震撼与洗涤。
此处几乎已是这片山区中的最高之处,月央站在平台边缘倾身望去,望尽了乌峰如簇,覆雪累累。
山间呼啸的风将白发肆意地吹起,连日苦寻的乏味也终于被风翻页。
祂转过身,望向高耸的岩壁。
乌黑的岩壁半抱着山顶的平台,像母亲张开宽厚的怀抱,为它挡去了狂风暴雨。
大母神便身在这里。
祂卧于岩壁之顶,将上半身倾下,张开双臂,似乎正要拥抱平台上立着的人,蛇尾沿着石壁盘缠垂下,与山的脉络相勾连。
月央并不信这燕人信奉的尊神,便直勾勾地迎上帝蟜的眼瞳。
那双眼睛被绘上了黄土的色泽,却仿佛勾着神性的金芒,哪怕只是凡人按照神话赋予的形貌,也捕获到了一丝神祇的明光。
第一眼看去,祂仿佛是慈悲的,再望去,祂却又是无情的,帝蟜从不庇佑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祂会为天地众生截一线生机,却从不因虫孚的信仰而驻足。
这便是女娲氏,北地崇信的大母神,祂的眼是万丈冰下的黄土,祂的尾是连绵万里的群山。
不知为何,站在这里时,月央心底却无端升起了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
祂望着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穹,突然觉得它虚假得近乎荒唐,而那层层的云巅之上分明一无所有。
这样浮云般的感受顷刻间便被山巅的风吹散了。
白发的半人突然意识到,某些一直存在的人自方才便没了声息。
“你待在那里干什么?”祂偏过头去问,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有点像奓毛的鸟雀。
银发的少年站在通往平台顶端的石梯至少,足尖抵着圆台上繁复的阵纹。
但他终究未曾上前一步。
山巅呼啸的狂风从不屈就任何事物,却格外乖顺地将满头银发拂起,凌歧整个人似乎避过了汹涌的乱流,又似乎融在了风里。
也正因如此,当他抬起头时,那神情前所未有的分明。
——是火。月央本能般地意识到。
有些什么在那双过分冷漠的银瞳中燃烧了起来,即便如此激烈地燎烧着,看起来却仍是有限度的灼灼,像严冬烧在雪上的寒火,热烈之外包裹着理性的平静。
如果是再后几年的月央,她会知晓这火焰名为野望。
凌歧仰望着那俯下圣躯的神像,沸腾的心火燎烧至瞳中,平时被掩盖在淡漠之下的野心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
“我会上去的,但不是现在。”他语速很慢,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平日隐藏的很好的野心,然而那双银瞳已让它昭然若揭。
玄冥台,这在帝蟜目视之下,玄武坚背之上的高台,绝不仅承担着帝蟜祭典主祭场所的用途,但凌歧并不打算如今便登台开幕。
在数千年后……
凌歧用眼睑按下了那两团火:“它将是我的战场。”
到那时候,他也将不再是现在的“伪太子”了。
月央不明觉厉,只隐隐分辨出了他情绪中的期待,凌歧不上来便算了,祂可不会自寻烦恼。
祂轻快地蹿到高台的中央,满是好奇地向下看去,用足尖敲了敲脚下的纹路。
黑岩中心处用璨银色的线条刻着图腾般的纹样,它线条简省,所刻的生灵负土如龟,却又矫首若蛇。
月央现在对翻阅人族的记忆没有那么反感,虽不会事无巨细地去读,但也不太排斥主动翻阅。
也正是如此,祂迅速在神魂的刻印中检索到了相关的讯息。
“这是玄武?人族传说中为北方划定季节的神龟?”
凌歧颌首:“是,这里是玄冥台,除了帝蟜祭典的正祭日与……”他顿了一下,将言语的后半模糊了过去。
“寻常是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
可偏偏……天魔活跃的踪迹都围绕着玄冥台,这意味着结界破损的源头就在这附近。
这会是巧合吗?
“人族又在自相争斗。”当凌歧在心底否认这猜测的同时,月央幽幽地说到,恰巧同步了他的所思所想。
凌歧心中微讶,他未想到月央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背后涌动的暗潮。
白发的半人迟钝于人心的复杂,却偏偏又在某些方面格外敏感……该说是善于共情吗?
少年同意了祂的观点,银瞳中晃过一丝冷光:“又是‘那些人’整出的幺蛾子。”
就是不知是世家的哪一支,仪京文?寒诸卫?尧伦司?或者三者皆有?
月央眨了眨眼,眸中有些不明显的好奇。
……那些人?
凌歧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捻出少许青绿色的晶莹粉末,袖口一扬。
在风的掌控下,绿色的粉末均匀地铺洒在玄武纹上,一部分粉末在落入空气中的第一刻便爆发出了强烈的荧光,隐隐显现出一道路径。
这种显灵粉通常相当鸡肋,人体内流动的灵力与自然中的灵气不同,它可以标识出与人体结合的灵气,从而变相达成追踪的效用,但缺点也相当明显,一旦短时间内有多人往来便会辨识不清,玄冥台人迹罕至,正是显灵粉适宜的情况。
两人追踪着绿色荧光的痕迹,一路补着显灵粉,向玄冥台背面的山下绕去。
显灵粉的示踪停在了一片看似平坦的雪地上。
然而正常便是最大的违和,凌歧想了一下,尝试运转起他还未完全掌握的瞳力。
燕国凌每人的瞳力都不尽相同,虽然凌歧目前还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有什么能力,只知道它能克制神魂方面的力量以及附在兵刃上砍人格外痛,但总有部分是共通的。
——譬如在增强视力这一方面。
他的眼睛目前还未稳定下来,只能通过主动控制瞳力来获得这份眼睛本身的力量。
眼中凝固的银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凌歧垂下眼,定定地盯着面前毫无瑕疵的雪。
“下面有东西。”末了,流银重又固化下来,少年笃定地做出了判断。
月央敷衍地唔了一声,祂早就知道这一点。
毕竟虚假的环境会迷惑肉眼,神念浮动的气息却无法瞒过祂。
思绪的浮沉,情念的淤积,这些残秽长久地留存在凡灵无法触及的另一方世界中,被祂尽览于心。
月央往常惰于去读,但不想绝并不代表着不能,凡天地间有灵魂的生物,都避不开祂的掌控。
白发的半人略一抬眼,雪地上便凭空出现了异状。
赤红的微芒勾勒出无数个重叠着的透明人影,它们彼此交叠着,几乎勾勒出了一个人完整的行迹,就像无数次的定格他不同时间的动作,再同时将它们显现出来一样。
凌歧惊愕地抬首:“这是——”
“你那么找下去太慢了。”白发的半人走到人影最后显现的地方,眼里涌起不息的赤潮。
借由这一抹残念,月央读取了原主的记忆。
祂指了指自己足尖前的雪地,那里实在寻常,与它处的白地没有丝毫分别。
“这里,给它来一剑。”
凌歧没有看出半分异样,但他并未有片刻犹疑。
在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剑脱手而出——
我果然还是慢热啊,怎么这一点事写了这么长,鬼知道幼年期在我的最初构想里只有几句话
幼年期现在大概过了二分之一吧,幼年期的绝对主角只有歧央,后面会加长期出场的其它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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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山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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