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煦,楚皇之子,世间少有的半魄……也是月央时常提起的兄长和“半身”。
与姊妹尚停留在豆蔻年华的稚嫩外表不同,他身形颀长,疏冷的眉目间已逐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看人看物都像是含着一层薄冰,蓝眼太过通透空无,近乎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具有的。
凌歧见过最初的月央,见过祂那种稚童般的纯善与顽劣。而月煦,他显然不只是在外貌上更为成熟而已,在这短暂的一瞥之间,他甚至觉得月煦比月央更为“极致”。
在来到北地前的数千年中,月央曾因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而无法操纵自身的躯体,于是祂始终借着月煦的眸光望向这片天地。
因此,月央看似阅历丰富,实则却是虚浮地踏在兄长托举起的天梯之上,无论祂们如何共享着自身的一切,通过这种方式所历经的事物也很难被称为“月央的过往”。
哪怕稻花香风拂过他的耳畔,哪怕青绿的秧苗在冰蓝的色泽中漫过万顷,哪怕月央与月煦都认为他们生而为一,但终究隔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比晨露消散得更为隐秘。
若这般看来,月央的阅历实则极为匮乏,也正因此,祂的世界尚未趋于完满,尚容得下增添与回寰。
可月煦绝非如此。
若将月央看作离巢逡巡的雏鸟,月煦便是有勇力去搏击高天的鹰。
他的世界早已固化,自有一派超然的观念,并在长久的时光中将其深信不疑。
于是月煦极为冷漠、鲜少动摇、从不受外物影响,与看起来只是喜怒不定的月央不同,他简直是将非人的本性赤/裸裸地掀开给人看,因为无论是什么人,也是需要通过人与人间关系的维系来获取安定的,而他却近乎拒绝了整个世界。
因为满不在乎,所以绝对冷静,因而甚至显得平和,因为漠视已与呼吸一般习惯至自然。
凌歧见到这位半魄的第一眼,便知晓他们肯定合不来,但是此时月央之事才是最要紧的,没有非要争一时意气的必要。
他很识时务地把月央交给了月煦。
与凌歧常识大于经验的怀抱不同,月煦在接过月央的瞬间,一举一动便透着一股犹如本能的熟稔。
月煦先前的那些不满与敌意尽数烟消云散了,他垂首望着姊妹的面庞,白发缠绵地向下落去,与月央肩头的白发毫无间隙地相融。
一股歇斯底里的温柔从冰蓝色的眼瞳中漫上来,浓烈得让旁观的二人都感到瘆人。
当一种爱意满涨至整个世界时,所带来的不适便远超于甜蜜了。
——其余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两位楚国的半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红衣的燕皇将柔荑搭在长子的肩上,凌歧将视线随着望过去,这才发现鲜血已染红了半肩。
后知后觉的疲惫与痛意席卷而来,他抬眼,与母亲那双如出一辙的银瞳对视。
燕皇轻柔地叹到:“剩下的先回去再说。”
银发的少年坐在侍人搬来的胡床上,他肩上的血已止了,也换上了洁净的新衣。
“您要亲征?”
听见这消息,凌歧倒也并不算惊讶,四国之皇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能,并不是什么羸弱并需要庇护的存在,在燕国这个全民皆兵的国度燕皇出征更是寻常之事。
唯一特别的是,此次战役并不是对上一经作战便你死我活的异族,而是四国之一。
通常四国间内战并不会出动修为过高的修士,以免事态扩大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此次大人难道是要与沈又玉正面对上了?
魏皇荒淫,但论实力实在不容小觑,要不然以魏国那一窝子魔修背刺的优良传统,国内早就乱的乱,反的反了。
他的这点疑窦并不明显,却显然尽收母亲眼底,燕皇慵懒地依靠在御座上,徐徐反问道:“魏军袭击了西南方的鹤陵一带,试图北上以取小城奉贤,此举何意?”
银发的少年略阖了眼皮。
大人在说正事前还是喜欢东扯西绕。
鹤陵至奉贤一带……这地方很偏,位处魏燕边境,从属九主城之一天衢的统辖下,离主城太远,离魏国却太近,周围也无什么值得一提的天材地宝,故一直不温不火。
攻打这种地方,恐怕收益连耗费的军需都补不回来。凌歧觉得燕皇沈又玉确实是个他看不懂的疯子,但总归不会是个傻子。
——他一定有利可图。
“虽说鹤陵是距魏最近的关塞之一,但也并非唯一之选,若要大举进犯我国,走西声城一线便可直取天衢,随后再行扩张之举……在战略上比鹤陵更优。”
“所以魏国此举目的并不在北上。”略带稚气的银瞳中晕着明光,燕皇见状,不明显地勾了下嫣红的唇角。
“而是在于鹤陵至奉贤这片地界本身……我倾向于有什么难得的天材地宝现世了。”
“天材地宝……”凌芷别有深意地将这个词含在齿间,笑到:“倒也算不得错,有无主的秘境降世,怎得不算最高一等的天材地宝呢?”
无主的秘境?!!
秘境无主,便说明秘境中有天然形成的关牡,也就有机会完全被掌控,这样一个秘境,能带来的好处是数不尽数的。
更何况秘境之“门”开在燕国境内,如若魏国能将关牡夺了去,他们在燕国便拥有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万一两国未来起战,这是偌大的优势。
所以燕国与魏国、所以凌芷与沈又玉都不愿不退让半步,这绝不仅是威仪与意气之争,更事关日后大局。
凌歧将其中关窍思索通了,却仍有不解之处,他望着上首御座上的母皇,向她发问。
“那刺杀呢?此举何解?”
燕皇的话语很委婉:“沈又玉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换句话说,疯子的言行是正常人难以预测的,不过凌芷身为与他同阶的修士,较其他人更能理解他一点,也就有些猜测。
魏国沈姓以情修魔,因他们而起的负面情感是他们修炼的良药,而凌芷身为顶尖的修士,所能提供的情力更是不可小觑。
凌歧可能只是挑起她怒火的引子罢了,修道便是如此,强者以弱者为刍狗,却又匍匐在更强者足下,只要未曾立于顶点,便没有跳出棋盘的资格。
这时,一道清亮的白光从殿门外迅疾地窜进来,燕皇红袖一卷,轻轻松松地将它拈在指尖,白光在她手中逐渐凝实,延伸为一卷卷轴。
凌芷慢悠悠地将其展开,卷轴所用之纸薄如蝉翼,御座侧方立着灯架,发出的光毫无阻碍的穿过纸张映在地上,卷轴上笔笔落实的机密却未透出一笔一划。
眼尾长曳的凤眸瞪大了一瞬,随后眼中盈满了笑意。
“大好的机会送至眼前,朕再犹豫可就要枉受这国主之名了。”凌芷朗声笑到,远山般的黛眉更弯,流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态。
“朕将即刻亲征。”
“大人?”
凌芷将手中的卷轴掷向他,凌歧接过草草一扫,在看到卷轴中部时讶异地停住了目光。
“魏皇……重伤昏迷?什么时候的事?”
凌芷笑了两声:“朕还以为你和那孩子在一处会多知晓些什么呢。”
这意思便是月央干的了,祂是因此才重伤昏迷的?
凌歧微小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一无所知,淡色的唇角却不禁抿了起来,显出几分不明显的忧虑。
魏沈所修的情力实在太过难缠,凡是有情之物都大抵难逃。月央其人情念虽纯朴,但也实在浓烈得偏执,哪怕之前祂没显现出受魏皇影响的迹象……但魏皇化身的威能肯定也远远不及本体,能对祂造成多少妨害还不可知。
凌芷看着凌歧那副故作淡定,内心却急得团团转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地宽慰他:“那孩子的伤,朕看还是祂本身之故更多。”
“沈又玉是很强,但是要和月家的那些非人比惑人心神的法子……可真是在祖宗面前班门弄斧了呀。”
燕皇站起身,向着殿门处行去,澄明的日光从天上照下来,打在靡艳的红裙上,仿佛一道如血的残阳。
“朕将往前线驰援,长姊已入京监国,国事你不必费心,但仍有件事你要代朕去做。”
她依靠着门边回首望来,乌发遮掩了大半面容,只有眼角勾着的一丝锐利划破残阳,遥遥落到人的心底。
这时看起来,凌歧与她最后一丝气质上的迥异也被抹去了。
“你得替朕在坟前斟酒。”
那抹惆怅很淡,如一缕轻烟转瞬即逝,却又曾真实的氤氲在雪气中。
凌歧闻言向母亲的方向望过去,却只看见柔顺的乌发如长瀑般倾泻而下。
燕国与其余三国的丧葬之俗不同,按道理来讲,沿袭先秦时习俗最多的燕民俗保守古板,也应与旧俗同样讲究入土为安才是,但燕人却偏偏要将尸体焚至灰烬才放入墓穴。
其实原本也不是如此的,只不过燕国与西北方的九寒族世代为仇,在燕立国至今的千余万年内战事从未停息,战争旷日持久,也定会有人出些什么阴损招式——比如在尸骸上下毒。
于是世家的那群老东西都没拗过这移俗的大势。
冰上尸火,这是燕国葬仪最主要的特征,战事吃紧时,冰面上一簇簇的篝火能连出一片不夜的天,天暗下时火便也灭了,只留下冰上一层松松散散的浮灰,朔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那火便是寒火,分明于至寒至阴之处蕴生,其性却偏阳,穷冬的冷雪也浇不灭它,或许一生都浸润在冷冬中的燕人,也会愿意在烈火中消逝,最后化为飞灰回到雪下,埋葬入湿冷的深土中。
这是凌歧亲眼见到被焚化的第二个人,此时不在条件艰苦的圣山之中,规模自然便正式许多。
剔透的寒冰砌为半人高的冰台,台边雕着连绵的群山与米字形的瑞雪纹,台底用祝祭时常用的神文镌刻着一行小字,那字形勾勾缠缠,像是纠缠不清的蛇尾。
凌歧曾学过些这种祭天告神常用的文字,因此阅读起来虽不算轻易,但也不太艰难。
——“恸哭于深雪,酣寝于烈火。”
火静默地从冰上燃起。
火势并不大,毕竟使用了无名禁术后的躯体如同一截朽木般,佝偻、枯槁,也并无太多可以燃烧的部分。
圣山之后的第二次,凌歧依旧不喜欢这种焚烧的气味。
这种气味并不算太熏,不至于叫人难以承受,它只是太过厚重,以至于沉沉地淤积在空气中、堵塞在口鼻中,沉闷得挥之不去。
凌歧并不厌憎死亡。
可这火烧起的每一次,都仿佛是在贬斥他的无能为力,嘲弄着他的弱小与任人宰割,尽管凌歧深知这火在将来只会一次次的燃起……但他至少希望能少上一点。
银瞳中倒映着彤彤的赤焰,最初,它只在瞳外的天地燃烧,可久而久之,就连那双冰雪般的浅银也沸腾地燎起了野火。
汹涌的野心涨满了胸膛,热血包裹着的心脏跳得很快。
再强一点……更强一点……以紧攥着他所能掌握的全部。
他要他意料之外的寒火不再燃起,他要他的意志、他的自由永不被凌驾,他要……天上地下,任行无阻。
圣山中的第一把火烧起了凌歧的决意,他将直面残酷的修道之路,再无半分犹疑迷惘。
仪京中的第二把火烧起了凌歧的野心,他从未如此渴望着进取、渴望着将来。
下一个帝蟜祭日距今还有八千年,那将是他握上权柄的第一步。
他将眼皮死死地按下,不让太过灼热的野心从瞳中冒出来,以至对逝者不敬。
火燃尽了,凌歧看着他人将那灰烬集起,敛于木盒之中,随后埋于寒冰下。
他上前,将一樽烈酒浇在冰面之上,滚烫的酒与坚冰相触,滋滋作响,浓白的蒸汽向上升腾,迷了凌歧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酒气的缘故,凌歧心底的那团火反而愈演愈烈,被焦躁地紧锢在冷凝的躯壳中。
魏皇……沈又玉吗?凌歧将近乎荒诞的保证压在心底
——下次他再来这坟前时,便要将魏皇之血洒在冰上,以血还血,因此来告慰亡魂与自我。
“咯吱。”
不远处的冰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像是被刻意踏出的一般。
凌歧冷淡地掀起墨色的长睫,毫不意外。
他早就察觉到了有人到来,只不过来人无动于衷,他便懒怠去管。
但当来人真正现身时,凌歧反而惊讶了片刻。
白发的青年踏在冰上,他身形颀长,分明并不算瘦弱,却让人觉得无比单薄。
除了被特意踏重的那一声,他行动间几乎没有分毫动静,哪怕是风的流动,衣袂的摇晃也如此死寂。
这股作风凌歧实在是熟悉,不过哪怕是月央,近些年也鲜少一声不吭地于他面前消失,而是更长久地停驻在他的视线中。
但就算是亲密无间的血亲,月央与月煦却也并不完全相同。
月央像羽翼翻飞的白鸟,常常轻盈且灵动地跃上梅梢雪上,对着天地投下或不解或骄傲的眼光。
而月煦却更像结网的蛛。
他仪态看似端方,细细揣摩时却能品出一丝诡秘与幽微,在平地行走也像踏在纤细的蛛丝上一般。
这偌大天地只有它的丝与网值得在意,于是它用网严密地将自己的世界缠起,极少望向天穹时也踏在自己恪守的丝上。
月煦目不斜视,忽略了周边一切无关的物与人,他径直走到方立起的新冢前,将手抬起。
——一枝尚带着晨露的新桃凭空浮现在他手中,花色艳丽,如霞似火。
凌歧神情微讶。
他约莫猜到月煦此番举动是得谁之授意了。
月煦手中擎着秾艳柔软的桃花,却仍挂着那副空无又冷漠的神情,他将桃枝端端正正地插/入坟冢前的雪地上,像是在手植一株树。
凌歧:“……”
可以看出,无论是月央还是月煦,这两位半魄都没什么常识,哪怕桃树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成活,但在燕国这般冷的地界也是绝无可能的。
完成半身的拜托后,月煦毫无留恋,转头便走,白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无情的弧度。
“等一下。”
披着青衣的半魄顿足,却并未回首,莲花样的耳珰在玉白的耳垂下扬起,苍色的流苏勾缠在白发上,难舍难分。
凌歧看向月煦身后飘扬起的白发,心头想起的却是那从东宫的红梅树上垂下的白色丝绦。
“月央怎么样了。”
月央彻底的正视人类了(点头)
之后月央的代称会逐渐从祂→她,少女→少年,少年是个中性词,之前用少年主要是因为祂这个代称看不出性别所以用少女描述性别,以后和凌歧一起用少年(点头)
又及,歧其实是个很自我的人,他是真冷情,哪怕别人死在他面前真正能触动他的也只能是他自己的感受,一种对环境和自我高敏,对他人就基本上不在乎,所以相比死人,歧更讨厌的可能是“自己无力改变事态发展”“周身环境不受自己控制”的这种失权和失序感。
他现在看着脾气还行是因为有人压着(世家),后期就会比现在脾气更坏,不是长坏了是暴露本性了(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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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心火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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