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半魄僵住了,那并非是一种动作上的僵硬,而是一股自内而外的凝结。
他分明未动分毫,可那股凝滞的感觉却不断向外扩散,掠过无垠的雪地、附上颤动的桃花。
月煦缓缓地拧过头去,随着他的动作,森冷的杀意汹涌地倾泻而出,直到此时,苍凉的蓝瞳才毫无实感地掠到凌歧身上,单薄地顿了片刻。
凌歧平淡地迎上他的视线,将这瘆人的杀气熟视无睹。
他现在可以确认了。
——月央的兄长是真的想杀了他,而不只是赤霞天外一时兴起的不满。
这半人给他的感觉极矛盾,看他极轻慢,却又抱有真切的恶意。分明在赤霞天那日前从未见过,却如此迫切地想杀他,即便如此又并不真正动手。
那一眼持续的时间极短,月煦漠然地转回头,没有半点回答凌歧问题的意愿,身形于倏忽间淡化在日光之下。
——真不愧是月央的兄长,这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也和祂如出一辙。
凌歧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同样迈步离开了此地。
尽管没得到回答,但凌歧心中已有定论。
看来月煦来此的确是经月央授意,那祂的现状……大概并不算坏。
宫人们忙完了一日的事务,三三两两的聚在东宫朱红的墙根下。
一名宫人打了个哈欠,又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面容突然活泛起来。
他转着伶俐的黄眼睛,猝不及防地杵了杵一旁的同伴。
“干什么?”褐发的同伴没好气地瞪他。
他吊人胃口地压低了声音。
“你听说了那个没有?就是宫里最近传的那个。”
褐发的宫人眉目间有些意动,理智中却仍记着自身的职责,她皱眉警告道:“别忘了这是哪里,贵人们的事,哪儿是你能随意嚼耳根的。”
同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们只私下聊聊,不往外传就是了,况且今上宽和,东宫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随意发落人。”
他不等同伴回答,便附上她耳边:“你知道吗?现下宫中坐镇的那位……可曾是前朝的东宫。”
褐发的宫人大惊,一时将忌讳抛至脑后:“宸王……”她及时捂住了嘴。
“对,就是那位。”
他们是不是太低估他的听力了?
凌歧站在门槛内,听见墙根处宫人的低语,眸光闪了闪。
这事……他的确不知道,不过世家那帮老东西可真是坐不住,大人方才离京,就派人来挑拨离间了。
屋外的絮语声音很轻,但仍然瞒不过凌歧敏锐的听觉。
“……今上甫一继承大统,那位可就离京了,算起来这次还是头一回回来……这位殿下可连个封地都没有。”
“宸王……可是先帝唯一的皇子来着。”
“小声点!”冷静的宫人制止到,却又忍不住小声询问:“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陈年旧事?前朝已是数个元会前的事了。”
哪怕四国之人寿命悠长,但修为不同差别也极大,按他们的修为,那些往事已是他们不知道多少辈祖宗时的了,怎会突然在宫中传开?
冒失的宫人挠挠头,一时语塞:“……不知道,总之都是这么传的。”
——毫无警惕心,这样的侍人是怎么在宫中活下来的,也就是分到了他这东宫,要是分到内宫中,活过五千年都算其它妃嫔废物。
凌歧调整了下面上的神情,乌眉微蹙,做出一副暗含心事的模样,一撩袍角迈过朱红的门槛。
银发的皇储偏过头去,冷淡的视线中蕴着天潢贵胄特有的威仪,直勾勾地盯向红墙脚下的宫人。
“如果孤未记错,这里是东宫,而不是什么鸡鸣狗吠的闹市?”
他匆匆扔下句讽刺,便紧拧着眉头,一甩蓝色的衣袖,宫人们急忙起身行礼,只看见储君一骑绝尘的背影。
既然做戏,那便要做全套。
燕宫中有个小祠堂,是专供燕皇、皇子或宫妃拜祭历任帝王用的,通常作秀意义大于一切,不过倒也有些实用之处。
祠堂中光线不算太明亮,供桌上林立着自元帝至怀帝五位燕皇的牌位,边缘立着两座青铜镶银的博山炉,山峦般的炉盖上镂着小孔,香气从镂孔中源源不断地沁出,溢满了不算宽敞的室内。
香气中含着些梅香,闻起来却不像枝头独芳的那些,而是零落满地,被砌进寒雪的残梅,呆得久了,还能从中品出几分涩与苦。
凌歧先前从未来过此处,他立在正中元帝的牌位之前,银色的眸光十分不敬地越过它,径直投向供桌后的墙上。
流银自上而下淌在墨玉般的墙面上,垂为一条笔直的线,周边衍生出众多墨色的凸起,犹如一棵倒悬的天树,枝丫衔接处有着或红或棕的顿点,凑近才能看出,那是一滴滴饱满或干涸的精血。
每滴血之上都注着相应的人名,银色的主干连接着历任燕皇的名讳,而那些不太显眼的黑色支系由他们衍生而出,连接着他们的子裔。
凌歧先将目光投向这宗谱的顶端,也是这棵树的根部处,随后才缓缓下移。
——“凌尔云”,这是元帝的名讳不错。
燕国立国百余元会以来,皇嗣继位的情形不多,仅有明帝与文帝是至亲母子,连接两人名讳的线也较其余帝王间不同,流银在墙面上微微凸起,像是象征着两人紧密相连的血脉。
他循着银线寻至最下方,在母亲的名讳旁看见了“凌岚”二字,它与“凌芷”连接着同一滴干涸的精血,只不过一个连着笔直的银线,而另一个则连接着不显眼的黑色凸线。
姑母果真是怀帝的子裔。
继任者与嗣子,妹与姊……燕国风俗向来保守,在两人天资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又为何弃嫡弃长而立旁支的幼子呢?
凌歧尚且年幼,因而不知那些埋葬在时光中的往事,但凌歧知晓大人,姑母与他才是血脉至亲,他们处于同一立场上……这便够了,其余的都不重要。
从凌歧记事以来,他在宫中见过凌岚许多次,他只知晓姑母经常来去匆匆,除了大人与自己外谁也不见……当时凌歧只觉得是有地方上的紧急事态需要避开世家、告知大人,但在得知凌岚在这数十万年间从未明面上入京,以及她与怀帝间的亲缘关系后,他反而有了进一步猜想。
或许在世家、在世人眼中,这两人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姊妹。
既然如此,这些年来大人与姑母表面上的不和应是一场旷日持久却又心照不宣的作戏,而现下世家散布传言,大人与姑母也并未扼杀宫中言论……他们似乎都想让自己搅入这场戏中。
两个问题,世家想看到什么?大人与姑母需要他做什么?
凌歧阖眼沉思。
他想起有风城中姑母的接应,想起姑母时隔多年后明面上的再度入京。
——看来那些内部也勾心斗角的世族似乎很愿意见他们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他们不愿凌家姊妹间的关系有任何回寰,于是稍有些苗头,便迫不及待地寻求他这个外援,希望通过他加重裂痕上的砝码。
少年的眸光冷了下来。
——那就满足他们。
凌歧在祠堂中待了很久,出来后的第一时间,他便用不张扬却也不算太隐秘的方式给远在西南的燕皇寄了封信。
哪怕这封信仅是向母亲汇报宫内的风向而已,但那些心怀鬼胎之人自然会曲解出他们想看到的。
要知道,人总是更愿意深信自己亲自促成之事。
“做得不错。”
面色冷凝的女子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盯着自己的侄儿和方才随手凝出的冰搏斗着。
——有些有趣。凌岚面上不显,偶尔却也理解了小妹妹养孩子时的快乐心情。
凌歧闻言抬头,眼眶中逸散的银无声地拼合,凝为清冷的瞳色。
每一双银瞳的能力都不同,凌歧尚且年少,瞳力开发的程度也浅,目前的能力仅能去分解一些物体,桎梏却不少。
首先,仅能分解基础的五行及其衍生之物,那些玄之又玄的乾坤之力不行。
其次,若为他人灵力的聚合体,譬如不久前黑袍人袭击他时凝结的石刺,所消耗的瞳力翻倍,实际消耗的瞳力则根据此人的实力强弱变化。
根据不久前被追杀时的试验,分解修为更高一阶修士的一招便可抽空凌歧的瞳力。
——在斗法中相当无用,以至于凌歧最常用的方式还是最朴素无华的那种,把瞳力附在剑上砍人。
凌歧彻底放弃了去分解姑母凝出的那块冰,转而询问凌岚:“您与大人这次详装失和,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打消世家的怀疑?”
“奉贤秘境的分配。”女人言简意赅。
世族不愿她们中的一方独大,若她与凌芷在此时决裂,世家的支持自然会略向凌岚这方倾斜,从而能拿到更多利益。
——总归都是进了自家人的口袋。
凌歧了然。
月白的发尾凝结着不融的冰霜,凌岚的音色冷却并不轻灵,她的声线很实,比起澄明的冰晶,更像老石上永冻的霜痕。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她语气淡淡。
“要问就尽快,趁着你母亲不在。”
凌芷虽相信凌歧的能力,但却仍怀抱着些人母对幼子的担忧,既愿他无忧长大,又希冀他能早日成人,接过母父的一切,因此在告知讯息时便显得反复无常、心思不定。
凌岚向来没这个毛病,她一向不将年纪作为量人之据。
“……我相信大人的判断。”凌歧垂着墨色的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模糊了眼尾高挑的锐意。
……真有些像她小时候,那时她的小妹妹便是如此,怯怯地垂着眼,然后揪着她的衣袖不放,把好好的布料都攥出了褶子。
“大人不说,那便是还不适合我知晓,那我便不问。”
凌歧抬起眼,凤眼末端的弧度骄傲地扬起,他明明神色寻常,但无论是堆冰砌雪的银眼睛,还是那平静时都自带底气的神情,处处都显出这是个从小便被母父捧在掌心的,被教养得极好的孩子。
……这样倒也真是不错。
“但我想知晓一件事。”
少年一字一顿,语气郑重。
“月央为何会来仪京?”
“具体不清楚。”凌岚神色依旧冰冷,却让人完全不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那只是‘知会’,不是请求。”
楚国的半魄素来我行我素,哪怕不允,他们也会动用非常手段来达成目的。
凌歧自动在心里补全了凌岚简省的话语。
但看在她们是主人家的份上,月汲倒是给了些敷衍的交代。
“养病,楚皇是这么说的。”
……养病?
凌歧想起那一天,天上的桃花如霞似火,而月央的身躯却仿佛纸一样苍白地撕开,无数诡异的漆黑裂口在祂身上绽裂……这是绝不可能在人身上出现的情景。
——那会是祂的“病”吗?
“月央还会回来,你问祂便是。”凌岚抬手指向门,示意凌歧时候差不多了。
两人目前还应保持不和的表面态度,凌歧不能久留。
凌歧面上肃了神色,他冷眼回视着身后的殿宇,随后挥袖离去。
——该回去查查了,无论是半魄还是那病灶。
神龟吸尽了盘桓在天地间的寒气,转而将腹中的阴气倾泻而出,北地和暖的平季渐渐退去,这片天地此刻才终于撕下了伪善的假面,彻底揭露出自身残酷的本貌。
戎季将至。
——何为“戎”?刀兵为戎,征伐为戎。染了褐色残血的寒铁为兵,天穹黑地间宰割人命的风雪如刀;京观高筑的异族头颅名征,僵卧遍处的枯骨孤冢令伐。
前几年,寒诸的“程大人”已然启动,西北边境的九寒族已有南下攻城之势,而南方与魏的纷争在此时竟已算得上小宗了。也正因燕国的兵力更多移向了西北,这才让魏国有了些喘息的余地,从而导致战事僵持已久。
“……不会太久了。”少年的声音很低,它泛在暖黄的灯光中,温吞地像是幻觉一般。
冰制的窗外是阴沉沉的黑天,无尽的风与雪剐绞着天地,在北地的戎季中,黑与白都象征着缄默的殁亡。
他眯缝起眼睛,试图去辩识东宫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然而哪怕是与生俱来的银瞳,也无法觅得那向来艳丽的红花。
——也是,梅花早就扯碎在风里了。
这是凌歧自三千岁脱离襁褓后所经历的第一个戎季。
案角摆着一盏高挑的银灯,血红的结晶嵌在灯座上,怒放出赤梅的峥嵘姿态。这宝石般的结晶是一种天魔破碎的眼珠,色泽虽十足艳丽,却依旧有些邪肆诡谲,在昏黄的光下犹如泼上白银的鲜血,惊心动魄地在无垢的银上舒展着。
窗外是死沉的黑与肆虐的白,屋内并不亮堂,这一盏灯火所笼罩的范围便是正午时唯一的白日。
桌案上摊着一卷志怪的杂记,凌歧蜷缩在灯火洒出的光幕中,枕于潦草的字迹上沉沉睡去。
眠时的记忆十分古怪。
他仿佛睡得沉沉,以至于遗忘了真切的时间,又仿佛只是卧着晃了会儿神,这部分的记忆恍惚得模糊不清,像是在太不清明的灯火中遗失了一段时光,任它随意的裁短增长。
少年睁开了眼。
仿佛仍陷在半梦半醒的罅隙间,无数不同的光在本应澄明的银中混杂着,像是水波中灯火潺潺的垂影。
温暖的火光为周遭的一切都附上了暖意,而只有一束光似乎跳出了这个世界,透着无垢的纯白。
那束光在凌歧眼前摇摇晃晃,缓缓地褪去了模糊,分明了形体,化作千丝万缕的白发。
月央站在一旁,她柔和地耷着眼睫,弯腰去看他,灯光斜斜地抚上她的面庞,投下温润的影。
这时,她仿佛的的确确地站在了凌歧身旁,立足在这支撑着无数人的土地上。
她离得很近,近到……凌歧只要抬眼,便正巧能看进再熟悉不过的紫色中。
灯火的暖光映照在紫瞳中,凌歧怔愣的神情也脉脉地盛在其中。
“午安。”月央说。
想写姑姑和妈妈的故事,又不想断章(瘫)
毒唯?月煦:同担拒否
目前是路好理智粉的凌歧:神金
平权世界所以子是男女共用的,皇子就是指皇帝的孩子,皇男皇女才是有性别意义的代称(太子也是一个道理)
因为凌歧的爹妈是女娶男嫁所以文中用“母父”,把尊者放在前面?因此凌岚是姑姑而不是姨母()
原来那个月央要下线了,初具人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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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骤雪回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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