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凌歧疑心自己仍陷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不然为何他的反应会如此迟钝。
尽管如此,他的思绪仍本能般地不断回刍着方才的记忆,并迅速地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午安,换成之前的月央,她绝不会说这些被她视作无用的话语。
尽管只是短暂的两字,但凌歧又确实……看到了从月央身上缓缓渗漉出的人性光芒。
月央自然地坐在案几的另一端,白发洇在光里,描上了融融的金芒。
两人之中只隔着乌木的矮案与一盏盈盈的灯火,凌歧蓦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
四千年前也是这样的场面,白发的半魄上一秒还笑意盈盈,下一秒便将绯色的利刃割向他的脖颈。
若放在当时,凌歧绝不会相信他会与月央这样……寻常地坐在一处。
“你不是说……我需要‘下来’吗?”
她的话音很温和,平缓得近乎不可思议,这句话说罢后,月央又极轻极柔地笑了下,面上不带一丝恶意。
两人都明了月央此话的言外之意。
——于是我便来了。
半魄向来是无比“纯粹”的种族。
月央待同族,待血亲有着炽热至偏执的爱意,之前对待她所不屑的人族时则嫌恶得淋漓。当她面对不至于深爱,却也放下了偏见之物时……竟显得如同春风般柔和。
不过分灼热,也并不锐利刺人,因此抱着一种宽宏的接纳。
凌歧不太习惯这样的月央,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这样包容的人。
她从不说人应做、要做、去做些什么,她只认为生灵所做的一切自有其天性,而遵循天性理所应当,也正因此,月央之前也鲜少贬弊具体之人,而是将人之劣归结为天性如此。
“我应该怎么做?”凌歧看见那双求知若渴的紫眼睛望过来,叫他难以拒绝。
——虽然他也并不打算拒绝。
“读诗、观画、听乐、览书。”凌歧说,“除去亲身经历,这些是最能表达人心之物。”
只是……
“不过你不要去做‘月央’。”淡银的双瞳平静却又恳切地望着她,“你要去做凡人。”
放弃了与生俱来的力量,才能摒弃掉无可救药的傲慢,从而体味悲欢离合、怨憎会、求不得,以能去理解“人”。
一旦月央有心去做一件事,那她便学得很快。
凌歧把他能寻到的全部书籍都向她敞开,月央读书却从不像常人一般读其字句,她直接去“读”撰书之人本身。
暂且封印自身的记忆,以崭新的魂灵投入撰书人残留的神念中,从而亲身体味其情,以公平地去理解“人”。
她一向心思细腻,又极善于共情,因此性子的变化快到了一个让凌歧震惊的速度。
“……嗯?怎么了,阿歧。”白发的少年笑意盈盈地望过来,眸光比春水更加潋滟,当她展颜时,戎季暗沉沉的天幕仿佛也轻盈了起来。
那天她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本市井中的话本,将神念抽离后便念叨着些什么“你我认识数千年,理应换个称呼。”之类的话,硬是要他在一堆肉麻的称呼中选一个。
——他向来拿月央没什么办法,于是便竭尽全力保住了听起来最正常的一个。
……要知道大人与姑母都不会叫他稀奇古怪的昵称,凌歧最后的倔强是——他仍坚持称呼她为月央。
……
月央总觉得,半魄生来便是高木,而人族生时则是树种。
半魄从降生时起便是成熟的,她不须寻求长辈的庇护、同族的引导,不须等待躯体的发育,思想的健全,因此于血脉中熔铸的天性便如此煌煌。
而人不同。
生时裹于襁褓,幼时被长辈搀扶着蹒跚,少时依附于长辈的茂荫之下,如同攀援的莬缕,也正因如此,人性之复杂远超月央所见过的一切生灵。
——种实的生长,取决于它所栽培之壤,润泽于阳光雨露,裁定于飞鸟走兽,能影响它的因素过多过杂,因此一花一叶皆有不同。
月央很喜欢人这种不确定性,在这种无序之中,她似乎能看到其中独属于生命的浪漫。
就像一株花木,在它盛放之前,无人能确切描述出每一瓣一蕊的形貌,但它生长中所经历的每时每刻,都共同将这株花树导向了那唯一可能的结果。
“人像草木一样。”月央无数次向凌歧表达类似的观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看到了某种令她感兴趣的物什。
这神情凌歧很熟悉,在此之前,白发的半人曾无数次看着他露出这副表情。当时,在这月央所蔑视的天地间,能令她正视的仅有凌歧而已。
浓烈的情感是半魄的天性,在放下了偏见与傲慢之后,月央那原本多情的性子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凌歧面前。
——以至于他常常怀疑,月央与他到底谁才是纯正的人族。
……
半魄是千古不移的高木,人是向上生发的新树。
无论是关系、观念还是爱恨,它们都永恒地凝固在了一代代的半魄身上,就像月央与月煦,他们都鄙夷着世与人,深爱着血亲与同族,就像镜的两面,永远不会逾越半分。
那月央呢?她能够活络起凝结的枝条,向外生出嫩绿的新芽吗?
她能去解开名为“人”的谜题吗?
月央从不去为自己的行为觅托词,只要她想,那便去做。
她阖上紫色的眼瞳,她听见这副躯壳的心跳声渐渐与流淌在耳边的水声重合。
她是源界离散的子嗣,“母河”最宠眷的儿女,最有可能达成“那一步”的半魄。
倘若月央不能,那便没有人能。
白发的少年望向凌歧,恰巧与他看过来的银瞳相视。
若要成为一棵树,你便要去学另一棵树,仿着他生长的周期同步刻下年轮,从而去铭记在永恒中本无意义的春秋。
这副无用的躯壳……至少年岁可以由她控制,就像哥哥选择了人族青年时的样貌。
月央于廖廖几百年间便“读”尽了东宫中的藏书,也亲身经历了众人千百万年的人生,却常常仍不理解记忆原主的选择,甚至屡次在同样的境地下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或许因为……我是我,而他们又只是他们。”月央垂眸,她看着茶叶在澄澈的茶水中回旋,伸出小指百无聊赖地向下戳了下。
深色的叶片在水中一沉,随后又轻盈地上浮,悠闲地飘在水面上……就像它原来那样。
轮回似水,周而复始,母河的潮水永不褪去,哪怕躯壳人生几经变迁,但魂灵却始终永恒,逝去之人总会在始源的潮汐中复还。
他们的“本性”不会改变。
直到而今,月央在圣山时的观点也从未改变。
再次在同样的问题上据理力争后,两人之间再度无果而终。
“人与人之间都会有那般大的分歧,又何况我与你呢?”
“我本是一半的魄与一半的人,与人之所思所想更为迥异,我们永远都望不见彼此眼中全部的世界。”
银发的少年坐在月央对面,因着腾不开手,他面前月央心血来潮煮的那盏茶已快凉了。
这些年来,凌歧愈发废寝忘食,像是被什么迫着不得不拼死向前一般,然而他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不厌憎忙碌,这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停滞比死亡更可怖。
月央问时,凌歧是这么回答她的。
凌歧终于解出了手上的阵法,他端起一旁被忽视很久的茶盏,不顾其早已冰凉的温度,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银发少年的话语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若天下之人只发出一种声音,那才真叫无可救药。”
“况且……”他的视线短暂地掠过白发的少年,只略略一沾便迅速飞去。
凌歧将后半句话吞回心底。
——这样很好,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无须被迫为他人改变。现在这样便很好。
“唔……我听到了。”月央将手指抵在唇上,挑衅似地冲他扬起秀丽的眉弯。
——又在堂而皇之地读他的心声了。
凌歧无可奈何地移开眼,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愿去看月央。
“……我记得我与你说过,看破不说破,这是种约定俗成的礼仪。”
月央蓦地垂下眼睫,然而笑意依旧放肆地顺着乌色的睫毛淌下,亮晶晶的煞是显眼。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对半魄,对月央来说,这世间从不存在“遗忘”,无论历经几世几年,世事变迁,唯有他们是永恒的。
所以——
白发的少年彻底笑开,声音中蕴含着诡计得逞的狡黠:“可我本来就是故意的啊。”
在月央回到北地后,凌歧在数年间一直暗暗观察着她,月央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从不戳破,从不回答。
没有,依旧什么都没有。
凌歧不动声色地将微斜的视线移回原位。
凌歧十分确定,在赤霞天的那日,月央身躯的崩裂绝不是他的错觉,可在她归来之后,凌歧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没有发现任何那一日的痕迹——无论是血痂还是伤疤。
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她的躯体依旧无瑕,月央的存在似乎介于人与非人、介于生与死之间,凌歧曾见过她流出与人无异的鲜血,也曾在同样的一副躯体上看到绝非活物应有的异状。
只是他装作不在意,徒自索求一个答案,而月央便也故作不知,不闻不问罢了。
这样的拉锯持续了百年,直到一日,凌歧看着月央窝在那一袭洁白的长发中央,忽然觉得这些年心照不宣的拉扯毫无意义。
他若关心……他若想知道月央的身体状况,那直接问了便是,何苦在这里暗自纠结回避……真是个庸人自扰的蠢货。
凌歧去到月央的宫殿中时,白发的少年正揉搓着手中的雀鸟,她手上拿着干爽的布料,细致且轻柔地将湿漉漉的羽毛擦干。
那雀儿看似被冻得瑟瑟发抖,但凌歧定睛一看,浅褐色的团雀嗲着毛,不断从她手下向外钻,比起躲避人手的蹂躏,更像是……在躲避月央这个人。
凌歧放松地微扬了唇角。
——大鸟怎么被小鸟嫌弃了?
“你这是做了什么?怎得让它畏你至此?”
“什么都没做。”月央有些苦恼地摇摇头。
“大概这些弱小的生灵反倒对危险的事物格外敏锐吧。”
她一将手移开,那小雀便飞快地扑扇着尚未干透的翅膀,半飞半跳地缩到了屋内离她最远的角落中。
月央不久前刚在屋前的雪地中捡到了快冻成冰的鸟坨子,外面这般冷,哪怕它再畏惧也是不敢跳出屋子的。
白发的少年面上没有半点被鸟儿畏惧的惋惜,她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凌歧身上。
月央笑道:“终于想通了?那看来是我赢了。”
这种莫名其妙不愿先低头的较劲,自然是谁先戳破谁认输。
凌歧素来坦然,不屑去做不体面的掩饰:“突然觉得自己纠结于此事很蠢。”
“其实挺有意思。”月央诚恳地点头。
月央一向对人族的复杂与不确定性很感兴趣,或者说——因为她知晓太多,所以天然的会关注一切超出自身预料之物,当初的凌歧便是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个。
不过当时的月央本就鄙夷憎恶着人族,这份关注便自然而然地酿造为了杀意,现在她不再对“人”抱有偏见,因此态度也更温和而充满善意。
月央很“喜爱”凌歧,直到现在,他仍是她心中“人族”最深刻的代名,也是她最重要的观察对象。
当一个人在一处居留久了,便会将那处侵染上自身独有的气质。
东宫自上而下的陈设全都透着一种华贵的实用,无物不珍,无物不精,用处却都十足质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或玩赏之物,而月央的这一方殿宇则不同。
独坐用的坪上掷着一方绣了半边的扇面,扇上绣着簇簇无瑕的槐花,玉瓣金蕊,栩栩如生,这花色泽格外洁白,在灯火下泛着莹莹的明光,插在扇面上的金针并不显眼,纯白的长发穿过针尾的小孔,耷拉到扇面上。
书案上扔着本装订粗拙的书,封皮上的笔迹却苍劲有力,草草写着《龙虎大力神功》几字,一旁的莲座状的青玉食盘里早已空了,只能从残余的几粒碎屑看出其中曾盛装过糕点。
墙上挂的长弓有着龙筋糅成的弦,弦上别着两枝专门从赤霞天折来的桃花;墙角的金瓶中插着银白的鹤羽,是月央大胜宫中那群横行无阻的恶霸的证明。
杂物很多,却又称不上凌乱,凌歧虽不喜将东宫布置成这副模样,心情却也在不经意间轻松了起来。
他向旁边的胡床上随意一倚,动作看起来十足优雅,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了几分少年特有的肆意与潇洒。
或许正因为这屋内浓厚的人气,即便是问着很正经的问题,凌歧的神情却也并不太凝重。
“所以……你所谓的‘病’,究竟是什么?”
昨天写完了但是懒得发(瘫)
月央正式进入主线性格阶段。
天知道月央最初的性格我写着多卡(瘫)凌歧就算了,他一直都不好写。
性格都会逐渐变化(?)的,大概是
月央→脾气变好
凌歧→脾气变烂(只是更任性了)
虽然表面上变化很大,但月央现在也不是正常人,她一直到最后都不会是正常人(划重点)。
月央已经进入到青梅竹马模式了,凌歧还在负隅抵抗,没事再过几千年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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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木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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