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司弥华属于尧伦司家的核心子弟,但以他只略比凌歧大上几千年的辈分资历,哪怕代表家族入宫,主事人也定不可能是他。
世家在这个时间入宫,十有**是来向大人献礼的。
私下的会面不比朝会,于是燕皇不会于穹极殿接见他们,而是另行设在皇帝寝宫的一处偏殿中。
殿门上银色的牌匾以墨色曳着“其雱”二字,在鹅毛般的飞雪中显得扑朔不定,凌歧与月央赶到殿前时,正巧碰见司家一行人从中出来。
司家族地在燕国极南处的尧伦城,它仅与楚国遥遥隔一道灏水,气候也不像北地的其它地域般终年严寒,而是冬夏半分,习俗民风更也接近那开放风流的南地国度。
司家人也如尧伦城一样,并不符合常人眼中燕人守正古朴的气质,而是更为浮华、更为绚丽。
飘扬的衣袂是燕国少用的绸缎质感,翩翩似雾、灿灿若霞,携着浓厚醉人的花香,五彩的丝线勾缠出立体的麒麟鸾鸟,沾衣欲飞。
“我‘见’到过。”仗着早已抹去了自身在他人面前的存在感,月央直接当着他们的面对凌歧说。
“临仙最近很是时兴这样的款式。”
临仙,即楚国的皇都。
凌歧默不作声,目光与月央同步地逡巡向后方的人影。
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已有了抽条的趋势,于是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纤瘦的腰严丝合缝地被纯金的腰带束进外袍里,身上挂满了装饰性的珠链配饰,看起来斯文而又奢靡。
——“行走的花架子。”月央听见凌歧在心中讥诮。
司弥华明茶褐色的发尾微卷,一双狐狸眼如同琥珀,看谁都似噙着几分笑,实则笑脸已成了他的第二张面皮,谁若信了定会被扒皮抽骨吃个干净。
凌歧的视线仅在司弥华脸上略略一沾,便径直越过他们,连步伐都不顿一下,仿佛将司家人都视作尘泥。
——皇长子竟在这时候来吗?
在司弥华思索时,一股冰冷的衡量不自觉的流露在他文气的面庞上,正如商人待价而沽。
在他们送来那份礼后……来得正巧。
“来了?”
面容昳丽的燕皇有些倦怠地招呼,白发的少年眉眼弯弯地冲她打招呼,而她的长子则十分单刀直入。
——“大人,他们送来了什么?”
真是不可爱。
月央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视线直直地投向凌芷的手边,在那里,一个方盒被红袖半掩着,只露出一个雕镂繁复的尖角。
见她发现了,燕皇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将那方盒推到二人面前。
“打开看看罢。”
方盒像是某种少见的树木制成的,散发着奇异的油脂芬芳,却并不使人昏沉,而是透着草木特有的自然清新。里外两层盒身嵌套着,相较于内层烧焦般不均匀的的红褐色,外层更是极为张扬华贵。
外表光滑的木料色泽如火,其上雕镂着无数只栩栩如生的飞鸟,只只不同,有昂首高鸣的鸾鸟,亦有屋脊上常见的家雀,连羽毛的走向与眼中的神态都极分明,在光照之下仿佛点染了灵光,似乎随时要破盒而出,击向高不可及的云天。
焦土上不熄的烈火与被火光映红的群鸟,有人从中看出新生,有人从中看出毁灭。
鸟群生于烈火还是火将覆灭百鸟?披羽的面容上是欢欣亦是惊惧?
“无趣。”
银发银瞳的少年冷着脸,毫不留情地评判到:“那些杂碎也只能在无关紧要处恶心人了。”
他当机立断地掀开了盒盖。
虽是如此,但当盒中之物彻底显现出来的下一刻,秀丽的脸上依旧显露了几分意料之外的愕然。
月央凑了过来,眼中镀着珍珠般细碎且温润的明光。
“是鸟卵?”
她将指腹贴到微温的卵壳上,只觉得那温度渺茫如丝,仿佛其中萤火般明灭不定的生命。
这枚卵足有人头大小,外壳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芒,艳红的色泽犹如火焰一般,迅猛地燎上晶莹的卵壳,又如潮汐般温和地褪去。
暴烈与柔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征竟结合的无比融洽。
金色的道韵流转在卵壳表面,昭示了其不凡的本质,仅有罕见的先天灵物才有可能自天地间截得一丝玄之又玄的气机。
如此不凡,是什么羽虫的卵?凌歧看向自己的母亲。
凌芷呵气如兰,话中的内容却字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凌歧身上。
“这可是个凤凰蛋,自然不凡,可惜……”她摇摇头,咬重了字音。
“是枚死卵。”
“凤凰卵?!!凤凰不是早就……”早就近乎族灭了吗?这统领羽虫的神鸟已有至少千万年未曾现世了。
秦灭时,正值天地间灵气浓度暴涨,于是山川地脉受影响而面貌大改,由此酿出了一系列机缘或祸端,于是天下大乱,生灵死灭无数。
当时龙凤等诸多传说中的瑞兽离开避世的族地,入世庇佑生灵,也因此诸多死伤。龙族生性滥情,虽受创但也并不严重,而凤凰本就于择偶上慎重忠贞,种族的绵延依赖时间漫长的天地化生,经此一役后竟是一蹶不振,凤主携着残余的族人回到族地梧台,并斩断了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现如今,凤凰已彻底成为了天地间的传说,就连梧台也蜕生为了凡俗生灵口中的“丹鸟陵”,封存着那段壮烈却惨痛的往事。
能弄来这种东西,哪怕只是颗死卵,也足已见得司家的神通广大了。
凌歧从自身的思绪中跌出来,与母亲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相视。
同样的狭长,同样曳着风姿的上扬眼尾,同样颜色浅淡的银瞳,唯一不同的仅有周身的气质。
凌芷周身自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仪,她从不须以急声厉色来强自填补皇帝的威严,她只要身居此地,便是万众目之所及、心之所向,就是北地上长飞的旌旗。凌歧还远不及她这份风姿,他仍需成长。
凌歧才不过一万三千岁,加冠之日尚距十万余年,而大敌却早已蠢蠢欲动……经过九思山、赤霞天和燕国中的那场戏码,凌芷不得不承认,或许长姊是对的,她应当进一步放手,留给凌歧独自飞翔的余地。
她不能永远将凌歧护于羽翼之下,在身为凌芷的幼子之前,凌歧先是燕皇的继任者,他要从母辈的庇护下走出去,直到有朝一日成为极北崭新的天穹。
凌芷循循善诱:“再想想。”
“既是死物,它本身哪怕有再多的传说,也只是个华贵些的摆设,你要知道它背后所蕴的深意。”
“再想想,司家想借此告诉朕什么?”
月央依旧珍重地抚着手下的卵壳,轻盈又柔和的目光却已移了过来,像是在注视一朵半开未开的花,隐隐透着殷切的期盼。
凤凰,身死卵中的幼雏,司家是在指——
“我?”凌歧蓦然抬起凤眸,凝为一线的锐利勾破了高挑的眼尾,毫不掩饰地从那双不似人的明瞳中透出来。
或许是因为常年身处难见天日的北地,凌歧的皮肤白得甚至于苍白,就连薄唇都透着暗沉的翳色,配上冷淡的神情与犀利的言语更显得刻薄。
“哪怕是天生不凡的神鸟,也会被扼杀在卵壳中。”少年的声线平静无波,像是在说完全事不关己之事,譬如戏台上的荒诞走板。
“在暗示下次帝蟜祭典时,我便会失去这‘伪太子’的虚名,化身被囚死在卵壳中的凤雏吗……呵。”凌歧不再言语,只从暗淡的唇间挤出一丝讥讽的笑音。
他想起有风倚着的蛮荒的死山,帝蟜乌山般的长尾盘踞在山峦上,慈悲又审视地望着身下的石台。
——那是玄冥台,作用是祭祀帝蟜……以及考校皇储。
四国中人慕强,北地尤甚,于是燕皇立储有个历来已久的传统——未经玄冥三试且优胜者不可为储。燕皇固然可行帝王之权,但未经此试,便终究只是空有其名的“伪太子”罢了,若要真正成为名实皆备的皇储,便定要于万岁后成人前通过试炼,击败诸多同具继承权且年龄相符的堂亲,最终名列前茅。
凌歧眼中的野望又灼灼地烧了起来,月央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很喜欢这样的火,她习惯于这样炙热燎烧的情感。
野心,月央第三次看见凌歧流露出这样的情感。
在群山蛇尾的包裹中时,月央虽不解其意、无心深究,却能望出情感的激烈;于桃花下的坟冢前,在他转过身的那一瞥中,月央曾窥见烧灼后尚存薄温的余烬,她的兄长漠不关心,月央却借由他的眼睛望尽了这一切。
月央很喜欢这般汹涌流淌着的情感,激烈却又复杂,她此时明明与两位纯正的人族身处一室,却又仿佛置身其外,默默注视着两处相似却不同的情念……这很有趣。
“所以他们的意思是……在下次帝蟜祭典时,我便会迎来属于我的‘玄冥三试’,随后败退,被剥夺这所谓的名头。”
玄冥三试看似公正,实则也有不少可操控的余地,在万岁时便被迫对阵最多可比自身大上十万余岁的堂亲,与卡着成人前再进行考校可不是一个概念,凌歧对他要成为前者早有预料。
不成功便成仁,若他在试炼中失败,凌歧的继承权就将被剥夺,他仅有这一次机会。
野心灼燃出的烈火到底未曾浇灭凌歧的理性,在这枚凤凰卵上,他敏锐地发现了司家暧昧不清的态度。
平直乌黑的眉梢蹙了起来,凌歧淡银的瞳中带着些不明显的犹疑:“那他们这又是何意?代表世家来下这‘战书’,却偏又告知了我们玄冥三试的具体年月。”若不告知他们这个讯息,猝不及防下难免会落了下乘。
“商人特有的两头下注惯例罢了。”凌芷满意地扬起红唇,似乎对他能想到这步很满意。
——真是愚蠢得过分了。
凌歧面上浮现出一股刻薄的讥讽:“可惜这里没有人容得下有异心的盟友,事态绝不会似他们所想。”
“的确。”月央堪称突兀地插入了这场对话,她立在桌边,姿态娴静犹如一株闲立的桃,完全融入了室内的陈设中,此时开口却鲜明的无法被任何人忽略。
她轻柔地将那颗凤凰卵从木盒中捧出来,动作间行云流水,却无端使人感到它的沉重,因为月央从不用那种看死物的眼神看它。
白发的少年依旧用着那种看待草木的柔和目光,像一帘清风、一场春雨,如此雀跃地期许着它的成长,月央看凌歧甚至凌芷也正以这样的眼光。
“那些尧伦的人子确实棋差一招。”她促狭地笑开,将手中的鸟卵举得更高了些,带着点骄傲地宣告。
“比如……它还没死,我可以救他。”
就连被断言已死的神鸟都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当下还活生生的人呢?她坚信他可以从烈火中飞出去。
“没死?”这下不仅仅是凌歧,就连见多识广的凌芷眼中也现出了惊异之色。
“哎呀,这可真是稀奇。”她坐直了身体,妩媚的凤眸中充斥着一种不沉稳的兴味,哪怕是如此天方夜谭之事,她也未质疑月央所说。
“游走于阴阳边界之事,哪怕把朕所有的臣属都加上,怕也抵不过小殿下。”
生者绝不可轻触死者的世界,知晓得越多,被那些腌臜之物纠缠的可能便越大,故与魂魄相关的术法一向是禁忌,四国中唯一对魂魄方面有些研究的,便只有六大门派中所属魔道的巫坛,但即便是巫坛的大巫祝,她钻研平生的成果也抵不过月央与生俱来的能力。
毕竟他们小心翼翼窥探的彼方世界,正是半魄们的故乡。
“心跳的衰竭、呼吸的停止,它们从不意味着终结。”在半魄们看来,那常人讳莫如深的死亡,不过是流水周转间的一个顿点。
无形无声的涟漪在空气中漾开,包裹着温润的卵壳,随着它色泽的染褪而潮起潮落,像是呼吸或心跳荡出的水波。月央注视着它,眼里似乎也掀起了彼世的波涛。
“只要神念未曾散尽,输送我的力量便能使它重回人世……就像许多年前,父亲使我和哥哥在‘母河’的臂弯中降生。”
凌歧在一旁垂眸静听,并未对月央的话语产生分毫质疑——他从不怀疑月央能做到这一切,但此刻,他却骤然发觉了月央话语中暗含的讯息。
“你是说……你诞生时,楚皇也是用同样的法子使你降世?”他同往日般严谨地持着疑问的语气,眼尾却依旧挂着泰然自若的笃定,经过这数千年的相处,凌歧早已可以熟练地翻译月央那些不太寻常的表述。
月央点头,尾音轻快地勾起:“嗯,怎么了?”
凌歧少有地兴起了些打趣她的心思,他扬起眉梢,半真半假地问到:“那既是如此,这卵壳中的幼雏,岂不是要叫你‘母亲’了不成?”
月央:“……?”
“应该……不算吧……应该。”往常潋滟明亮的紫瞳也仿佛蒙了一层灰,月央努力搜刮着脑海中解释的词句。
“毕竟‘父亲’也只是符合世俗的叫法罢了,事实上‘父亲’也可以说是我的‘兄长’……况且这孩子和我又不是同族……”
涉世未深的半人说着说着,自己反而先被这复杂的伦理关系绕晕了……要知道半魄内部哪怕叫着“父亲”“兄长”,却从来没有人族的尊卑长幼风气,他们都只是同族而已。
“总之——”月央放弃了继续绕圈子,盖章定论到。
“我说不算便是不算,它要是出壳了叫我姊姊便好。”
月央:(晕晕)
终于逐渐拎上重要配角了,虽然还在蛋里(?)
我的大纲=随心所欲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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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余烬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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