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月央的日常除去观察凌歧、观察宫中的人族之外又多了一项——孵蛋。
或许是从未见过魂魄逐渐复苏的样子,月央对那枚凤凰卵很是珍重,颇有些看见心爱物什的爱不释手。
不过——
“要我抚琴?给它?”凌歧面色古怪,审视的眸光聚焦在月央面上,唇角微向下撇去,眉毛也竖了起来。
要是月央想听也就罢了,但是给这枚鸟卵抚琴……
“就这么一个连形体都无,甚至还算不上生灵之物?这与对着豕蠢顽石抚琴何异?”
白发的少年惯常笑得如沐春风,此时却稍稍显出些不赞同之意:“别这样嘛,小凤凰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听见你这么说会难过的。”
作为纯正的人族,凌歧自然不认为还未从卵壳中化生而出的凤凰算得上个独立的生灵,而月央正相反,照她的话说,小凤凰的魂魄已成长到了能透过卵壳听见外界声音的程度,自然是个大孩子了。
月央玩闹般地去扯银发少年宽松的袍袖,拉扯的力道很轻,像在花林中穿行,被携着露水的新枝轻柔地拂过。
看似虚浮,却绝对不容忽视。
“而且……我也想听啦。”
她的声音是一种刻意地示弱,眼中却携着明媚张扬的笑意,似乎笃定事态会同她所想一般发展。
善于察心的半魄敏锐地发现了凌歧八风不动表面下隐隐的动摇,于是当机立断地再加了一把火。
“求你了,阿歧。”
凌歧:“………………”
“这次便罢了,没有第二次。”
怎么听起来都像毫无底气呢,阿歧^v^
至于为什么弹各种各样的破阵曲,大概两个人都未发现半分不对劲吧。
凌歧拄着剑落到雪上,散落的银发被汗水濡湿,因而更显着粼粼。
他眨去模糊了视线的汗水,将喘息吞入喉中,眸光依旧像彗芒般迅疾夺目,直勾勾地射入无垠的黑天中。
“继续。”
戎季的仪京望不见任何平季的祥和,暗沉的天地间席卷着无穷无尽的白雪,在乌与白冲击形成的洪流处,一片雪花突兀地从中跌落,逆着风卷的方向飘下,逐渐扩张为一个人形。
无瑕的白发被风勾起,仿佛忠实的仆从一般托着她的长发,那色泽比雪更白。
月央依旧在笑,那点柔和并未模糊半分她周身升腾而起的摄人气势,白发的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毫无保留地在凌歧的心底响起。
“还要继续吗,阿歧?”
月央偏偏头,眼底倒映着他狼狈的身影。
“你现在的瞳力可不像未觉醒前那样克制我,我可以‘看见’你将来的一举一动,它们诚实地倒映在你的魂灵上。”
这不是她的能力,却也能算是她的,月煦的力量她也可如臂使指。
“行与不行——”
在话音浸入雪气中的同时,银发少年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处,身前不足一臂处的雪中,炫目的银芒稍纵即逝,月央含笑的神情倒映在剔透的银中。
“试过才算知道。”
剑刃割开呼啸的风,竟发出了金石相击的轰鸣声,月央优雅地向后仰倒,那姿态竟和凌歧手中剑的轨迹完全同步,于是剑刃突进的态势虽猛,却始终未抵上月央的脖颈。
下一刻,身形倒入了翻飞的雪里,再度杳无踪迹。
凌歧利落地收剑入鞘,银瞳在黑夜中隐隐泛着微光,扫视向周围遮蔽视线的白雪。
哪怕燕国凌特有的银瞳对视线有所增益,但凌歧显然还未开发到能透过飞雪视物的层次。
方才月央并未像之前一样,在他动作前便躲开,而是当剑刃刺到面前时才后知后觉有了反应……这验证了他的猜测。
月央使用这“预知”的能力固然娴熟,但也未到化作本能的程度,依旧需要主动去使用。
他垂下眼,不再试图用视线去寻觅月央的身影。
比起眼睛,在不断战斗中磨练出的本能此时更为有用,与月央对练时,不仅仅是技艺,这份千锤百炼出的“直觉”也在飞速地进步着。
——那便较上一场,看是他的那份直觉更精准,还是那有限的预知更快。
……
剑芒如白虹,霎时映亮了阴翳的黑天,长剑突进之势快得甚至超越了肉眼能捕获的极限,月央看着这剑光,甚至有些预料之中的满足。
这种预料到凌歧能超出自身预料的奇妙心情,真是有些难以形容。
她闭上眼,但预料之中的痛意却并未传来。
所向披靡的剑芒骤起乍落,像一只灵敏的鹞子,只轻轻掠下了一片赤红的衣角。
凌歧抱着剑站在她面前,眼中充斥着锐利的不善。
他收剑入鞘,用鞘尖不满地拍了下月央的左臂,明明气势汹汹,但落到月央身上时却比渗入梅荫下的雪还轻。
“你偏要挨上一下才算满足吗?连躲都不躲。”少年拿话刺她,“哪怕你不知痛,那流出的血也是真的。”
——但哪怕抽空了全部的血,我也死不了呀。
月央小声地在心底犟嘴,但是理智告诉她还是别说出口的好。
她没接话茬,而是拎着凌歧向地上落去,温柔却又急迫地推搡着他进屋,说是再待在外面就要生病了。
银发的少年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撇撇嘴。
——呵,逃避。
凌歧终究还是没戳穿月央,只是吩咐宫人给她上些零嘴,随后便先行去梳洗,毕竟融化的雪水与汗水混杂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月央冲着端上零嘴的宫人们感激地笑笑,她曾露出无数次这样的神情,但在宫人们眼中,这永远都是第一次。
有关她的一切记忆都犹如新叶上的露水,无声无息间便杳无踪迹。
月央之前曾蔑视人族,自然认为他人有关乎自己的记忆是一种亵渎,于是便吝于现身。如今她对人虽不再蔑视,但可惜贸然现身会对凌歧与凌芷的布局造成影响。
——不过相较于其他人,她目前还是对凌歧更感兴趣些,比如他如何度过那三千年后的“玄冥三试”。
月央坐在东宫中,双手在不知不觉中交握,十指歇斯底里地紧扣着彼此,仿佛要将躯体上的另一个我绞死。
她想起不久前被凌歧抓到的原因。
“不够……娴熟吗?”月央垂着浓密的长睫,喃喃自语。
哥哥曾说过,魂灵上倒映着生灵之千相,过往、当下、将来,无数时刻的倒影共同连缀成魂灵本身。
“魂魄的全貌自可以尽览。”冰蓝瞳色的青年神色清淡如水,声音也透彻得近乎无情,这些犹如吐息般寻常之事不值得他赘述。
“只消看上一眼。”
记忆中的月煦微微垂首,眼中沁出一点生于微末,却迎风恣长的笑意。
“‘我们’,自然可以。”
“那为什么,有全部预知知识与记忆的我,却远没有哥哥娴熟呢?”
“分明我们都是‘我’。”
月央能感受到兄长向她这里投来了意念,半身的意志流淌在自我的另一半,比絮语更先一步传递给她。
“质疑什么没有必要,这很正常,月央。”月煦享受于念及月央的名讳,每当唇瓣因念诵而闭合,他便仿佛在与自身另一半的生命相拥。
“就像我无法将力量凝聚为赤色,单较力量总和,百个我都抵不过一个你。”
“你会认为我是无用的那一半吗?”
神念中,半身默不作声,但即便不成字句,她的意志也在第一时间诚实地传递向他。
在灵墟,青年面上空泛的神情如云开月明般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克制的爱意。
“‘我们’只是水中的月亮,若被水波打散为两半,哪边多些哪边少些都很正常。”
月煦在共通的心绪中轻声说:“我们都是‘我’,你会还是我会没有分别,这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我们是‘完满’的,这便足够了。”
白发的少年独坐在天地另一端的宫殿内,她望着自己置于桌上的双手。
——它们依旧紧握着彼此。
月央将十指交握的双手举起,仿佛月煦能看到一样,神魂彼处,她的半身沉默了,仿佛已然知晓她要说什么。
“或许你我……便像人的左手与右手一般。”她说。
“从共同的躯体上生出,却能够独立行动,也不尽相同,嗯……据说人族也有左利与右利的分别来着。”
她将紧握的双手松开,或许是因为交握的时间过长,掌间已生了粘腻的汗意,分开的动作也因此显得藕断丝连……但在分离的瞬息,重新接触到空气的掌心依旧传来一阵轻松。
“或许……强迫双手一直做同样的事,才是一种屈就,它们明明有自己要做之事、专长所在。”
冰蓝色的眼瞳寂静地凝结着,尽管月央未曾明说,他怎会不知道心念相系的半身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今日之事仅仅只是一个引子。
“你知道的。”兄长冷清的声音犹如静水,但月央却能窥见水下打着旋的细小涟漪。
“你因力量过剩而无法清醒的那些年,对我来说不是负累,我甘之如饴。”
那种姊妹只能依赖着他,看彼此所看、听彼此所听、想彼此所想的时光,仿佛让月煦回到了降生之前的那段日子,作为源界始源之流之上的潮漩,他们尚未分离、始终相依……真是幸福。
紫瞳的半身温柔地应到:“我当然知道,哥哥。因为若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觉得的。”
“不过,若你才是被迁就的那一个,你难道不会与我有同样的感受吗?”
月煦默不作声。
他们是兄弟与姊妹、是半身、是彼此的另一半魂灵,自然同对方抱有着同样的情感,因为深爱,所以才常觉愧怍。
月央在阐述自身的态度时一直温和而笃定,此刻却有些迟疑。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哥哥……我想暂且屏蔽我们神念上的联结。”似乎是害怕半身误会,月央甚至有些慌乱地解释到。
“只是暂时的,我只是想知道……若稍微远离对方的影响,只论我们自己会怎么样,就像独立行动的左手与右手,哪怕如此,他们依旧从不分离。”
月煦沉默了,月央觉得这沉默太长,仿佛要持续至世界尽头的死寂中去,然而这仅仅只是字句间短暂的一处停顿。
“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我’的。”她的半身如此说到。
他同意了,半魄不会拒绝血亲,月煦更不会拒绝月央。
月央回过神来,便看见银发的少年坐在对面,面色古怪地盯着她。
她犹疑地读了下凌歧的记忆。
月央:……
人之常情,若是她看见别人坐在那里不发一言,表情却像天色一般变幻莫测,她也会有兴趣去读一读那人的心的……毕竟看起来实在不太正常。
凌歧银色的发梢湿漉漉的,水珠缀在浅色的发尾,在灯光下似饰了明珠般耀眼。
“你这是……怎么了?”见她恢复了正常,凌歧问到。
月央言辞含糊地一笔带过:“只是去和哥哥聊了聊……一些不太明白的事吧。”
银发的皇储显然没被月央糊弄过去,不过他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只略抬了下眉梢便揭过了这件事。
既然今日凌歧抓到了她,那这持续了数十年的战斗意识磨练也算告一段落了。
“你在‘玄冥三试’前的下一项练习是什么?”白发的少年凑过去掸他发上的水珠,却见凌歧微妙地顿了片刻。
“大概。”他说。
“不是太妙。”
“……!”
身体被身前的巨力击飞出去,背脊狠狠撞在覆着冰的山岩上,冰层四分五裂,飞溅的碎冰扎进背脊里,被迸溅出的热血洇上了鲜红。
他能感受到汩汩热流顺着微凸的脊骨淌下,血的热与冰的冷同时迸发在肌肤上,麻木得几乎已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只有令他吭不了哪怕一声的剧痛。
凌歧挣扎着将剑杵进了雪里,支着它半直起了上身。
一袭红衣的燕皇——他的母亲站在雪里,她优雅地抬袖掩口,姿态看上去十足娴雅……如果忽略是那殷红的袍袖将他抽成了这样的惨状。
凌芷未佩兵刃,神态也并不郑重,如今的凌歧对她来说着实不是个像样的对手。
“去感应你的剑骨,去感应你自己。”她指导自己的长子,“不要把它当成一件法器,‘它’即是你。”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往日整洁的银发凌乱,他吐掉口中咸腥的鲜血,哪怕如此狼狈,脊背也依旧是直挺的。
“若无法完全掌握剑气外放,玄冥三试你必败无疑,缺乏远距对敌的手段……可连‘诛邪’的第一试都不好过呀。”燕皇依旧神态慵懒,可银瞳中的认真却做不得假。
凌歧有一副剑骨,他天生便是一柄最好的剑、一个最会用剑的人,所以从不习剑。
因为此番他未曾确认自己的“道”为何物,若跟从他人学剑便是习了他人之剑道,无论是阻了悟道还是受其匠气侵染都不是什么好事。
凌歧只能凭自己悟出如何剑气外放,若不是玄冥三试迫在眉睫,凌芷会愿意让他自然而然地成长,可惜现在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
在这短暂的三千年内,凌歧必须竭尽全力的进步,更快的方法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绝境之中,人往往会更容易突破自身的极限。
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凌歧,她不可能放他出宫历练,于是这“死地”还是让凌芷来更安全些。
她看见自己的长子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眼里的不屈从未摧折,执剑的手从未犹疑。
于是灵气在红色的袍袖上卷起。
后知后觉发现你歧一直在被殴打(?)没办法他是正规升级流,你忍一忍升完级了咱们去揍别人,卷二开启后你就可以想揍谁揍谁了(虽然那大概是二十多万年以后的事)
我们央央就不参与了,孩子身体不好但是实在强,她的敌人一直是自己,心态与观念的转变才是她的主线,也算一种感情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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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心月半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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