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歧感到一种恐惧。
这惧意绝非他主观所感受到的,而是溶解在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寸皮上,它随着吐息与心跳在身躯中流淌,是一种熔铸在生灵天性中的恐惧。
——“天灾”,他无端想起了这个词。
母亲此时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人,而像戎季颠覆一切的崩雪,泯灭万物、倾颓天地,生命在它面前渺小如虫豸,任其宰割。
——令人作呕。
由剑上、于脊梁、从心底升起的厌恶冲淡了恐惧,凌歧用剑气织成细密的网,兜住飞击而来的红袖,剑气一触即溃,他抓住这攻势短暂停滞的瞬息向旁一滚。
注满灵气的袖风擦着他的侧脸贯入雪地中,“嘭——”的一声巨响,身侧的雪地上贯出数丈深的坑洞,落雪被击飞为纷纷的碎尘,絮絮地遮蔽了天地,凌歧方松了一口气,便直觉不对劲。
雪地在震颤,身下的数丈白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截,他未及站稳,便随着铺天盖地的白一同跌落。
跌落前的最后一瞥,透过沸沸扬扬的尘雪,凌歧望进了母亲暗含深意的银瞳中。
——不妙。
脑中刚浮现出这个念头,他就感到冷雪灌入口鼻,窒息的压抑感漫过周身,扬飞的雪又纷纷地落了下来,填补了凌歧周身的一切空隙,仿佛被扣定的沉重棺盖。
原是如此。
即便是处在这样的境地下,他依旧保持着冷静。
步凌空是高阶修士特有的神通,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无须借助任何外物便可凌空而行,一些自矜身份的还会造出些异象,譬如地生金莲、天有霞光之类的,而中低阶的修士便只能凭借功法或法器,凌歧也不例外。
凌歧能于空中停留凭借的是自身风属性的灵气,他御风颇为娴熟,因而显得如同步凌空一般。
但这二者依旧不同。
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只要身旁没有风气流动,凌歧无论如何都无法悬于空中,虽说调动更远处的风气也可,但……那需要时间。
凌芷的那一袖风绝不仅仅是打偏了而已,她将己身的灵气注入雪下,泯灭了凌歧身下的数丈陈雪,于是便造就了这天塌地陷之景,用雪封锁风气,以暂时阻遏凌歧的行动。
“做的不错,但是还不够。”母亲含笑的声音因雪的阻隔而不甚分明,影影绰绰地传至耳畔。
“要真正让剑气脱离剑的形体,而不仅仅脱离剑尖半寸。”
凌歧趁着她说话的功夫加紧低诵着法诀唤风,一袭红衣的燕皇心知肚明,但也并不阻止。
“先前被小月重伤的那次,做的不是很好吗?”
灵气在汇集。
看来大人的耐心要耗尽了。
想到这里,凌歧反而掐断了快念完的法诀。
他突然感到一种索然的厌烦。
这样疲于奔命的、狼狈的脱逃,凌歧再也不想进行下去了。
他不想再像被狸奴玩弄的瘦鼠一般,逡巡往复,最终还是被荒唐地摆弄于指掌之中,他迫切地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局面,无论怎么样都好。
身上的、身下的冷雪浸透了衣袍,在温热的肌肤上洇出冰凉的水渍,透骨的寒凉从背心钻到心底,反而使凌歧彻底冷静了下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想着正面迎击,而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敌不过而准备躲避了?
周身的一切都是凉的,只有右手中的剑柄因久握而沾染上了余温,在蔓延的冰寒中灼热得炽烈。
凌歧忽然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冲动,它由心中生发,攀援上脊骨,肆意滋长。
——拔剑。
除了拔剑,此刻凌歧一无所想,于是他便如此做了。
他抬起握着剑的手,手指攥得更紧了些,仿佛紧攥着自己的脊骨。
……真是稀奇,他明明握着这柄剑,却又感到手中像空无一物一般,剑柄连接着他的手臂,剑身是他的脊梁,剑尖指着他意志所向。
灵气随着袖风喷薄而出,它裹着凛然的罡风,暴烈地击向面前的雪地。
凌歧已不在乎是否受创,他全然忽略了周边的一切,只是将剑锋向上挑起,平平无奇地、随心所欲地挥出。
这一剑十分朴素,未像他之前常用的方式一样携着疾风或镀着眼底的银芒,也无往常的莫测,哪怕是最平庸的凡人也能将剑身的轨迹看得分明,却无论如何都接不下这一剑。
剑尖未刺出多远,厚重的雪层却仿佛被无形之物斩开,整齐地一分两半,犹如一扇长闭的门扉豁然洞开,锋锐的气机从剑稍肆意地倾泻而出,它正面迎上暴烈的袖风,二者轰然相击!
被卷上高天的雪沫慢悠悠地坠回白地,云散风歇,剑斩的凛音却仍回荡于天地间。
燕皇端庄地立在雪上,注视着凌歧从雪中站起,他负了伤,姿态算不得从容,银瞳中平静燃烧着的寒火却从未熄灭。
凌歧傲立于雪中,身姿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那股凛然的剑意浸润在他的骨中,流露于举手投足之间,华光凛凛,毫不掩饰自身的锐利。
凌芷在心底欣慰地笑笑——突破了呀,真不枉她在最后偷偷多放了些水。
“不错。”燕皇赞到,她勾起唇角,又忍不住挑逗了老是绷着脸的长子两句。
“可惜还没到刚认识小月时的水准……看来朕这个母亲还不如她适合做陪练啊。”
凌歧:……
那时他刚觉醒这双银瞳,不能掌握的瞳力还未来得及封存,于是展现于外的几乎便是瞳力的全部,换言之,那会儿的瞳力与这双眼睛的全部潜能都相差不远,现在又怎么能比得上。
况且那一剑依托的也不是剑意,而是瞳力的高度凝集,现下他可还没用上瞳力。
母亲做作地叹到:“要是有那日的水准,玄冥三试朕就不用忧心了。”
凌歧:……
他说话十足没好气。
“我要是有那日的水准,燕皇的位子就轮到我坐了,陛下。”
凌歧刚踏入殿门,便又习以为常地对上了一张陌生的面容。
栗色的短发披在耳旁,头顶的碎发桀骜地翘起,凌乱却透着野草般勃勃的生机,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可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却含着迥异的倾城风姿。
“你这是又上哪儿野去了?”凌歧问她。
少年的面容逐渐扭曲,最后定格为他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发稍向下蔓延、褪色,化为无垢的白发披落。
月央以手支颐:“这次是详装流离失所的饥民,晕倒在街边然后被一对老人捡走了。”
燕国的戎季难过,有些出身落后之地的百姓会因天灾而流离失所,携全家奔走至大城寻求官府救济。
银发的皇储平静地颌首,在天树庇佑下的仪京,他毫不怀疑乔装后的月央会得到良好的安置,但是民心纯善……这也不错。
“但是他们是人牙子,在筹谋把我卖到魏国的黑市中去。”
凌歧:……?
这就很不寻常了。
“于是我幻象成他们的样子,把他们关进笼子里,顺带检举到了官府……这很常见吗?”月央温和的声音中透着轻微的疑虑。
“不。”凌歧否定得当机立断。
“每逢戎季,都会有些人钻空子,想借机捞上一笔,这回官府已打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漏网之鱼。”
银色的眸光移到月央身上,他欲言又止:“没想到正巧让你遇上了。”
这究竟是月央运气太差,还是人牙子运气太差呢……果然还是人牙子吧。
近年来,月央有了新的兴趣,她常常改换面貌,罗织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去仪京城中待上一段日子。
她当过以狩猎为生的猎户;做过叫卖早点的孩童;她曾在烟熏火燎的后厨中刮鳞除毛;也曾在布匹上绣过玉英与梨花,以月央的话来说,这都是她为了解人族做出的尝试……很有趣。
近些年,她更少去读常人之心,而是常像凡人一般,通过相处去认识他人。
凌歧刚处理过伤势,身上仍散发着浓烈的药草气味,于是月央发觉得相当迅速。
“又去和芷姨对练了?”她断言到。
凌歧日夜相对的这两位巾帼都不是冷淡的脾性,在凌歧还一口一个月央的时候,他母亲已在短短百年间摒弃掉了“小殿下”的称呼,“小月”叫的倒是亲切,而月央也从善如流,不再称她燕皇。
“我应当在场的。”月央轻柔地摇首,垂落的白发绞拧在一处,看上去颇为懊恼。
“寻常练习,倒也无甚紧要。”他语气平淡,并未赞同月央的话语。
紫瞳犹如春日的熏风,温和地拂过凌歧的面颊。
月央又在以那种看落花的柔婉眼神看他了,凌歧似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不愿与她对视。
时至今日,他仍是经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这种情感丰沛的、感慨却又优柔惋转的神情。
“这次不一样,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白发的少年叙述得很平静,浓厚的情感却馥郁在轻灵的音色中,让她并不显得不近人情。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与之前很不同,比起之前,你更像你用出的剑……不,应是它像你才对。”
“在我看来现在你们更像是一体的,哪怕不具有相同的形体,其中流转的意志却是同一……这是种精神上的突破。”
她很熟悉这样的感受,也很熟悉凌歧,因而更知它的可贵。
“我很遗憾错过这一次……蜕变,它对你来说应当是很鲜明的感受,哪怕千万年以后也不会磨灭,而我不愿错过‘凌歧’任何的重要时刻。”
月央有些若有似无的惋惜。
因为那些有趣却不太紧要的观察对象,从而错失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照人族的惯例,这似乎可以被称之为舍本逐末了。
…………
心在胸膛中激烈地鼓噪着,思绪却像浸于冰水之中,流露出一种透骨的僵硬。
又是这种感觉,在月央回归燕国以后,凌歧经常有这种类似的感受。
与月央相处时,凌歧越来越明晰地感觉到,他秉持数年的一些物什……譬如自我无情的态度、不容动摇的理性与交谈中主导的权力,它们都犹如顺水而逝的残花,在一字一句间渐渐消蚀。
这使得凌歧十分的……不适。
他习惯于游离在人与人之间的棋盘上,依照自己的心意使弈子在局中落定,不至于显得过分疏远,却又为自身留有余裕。
在与月央相处时,凌歧却真切地意识到了这边界的动摇,她对“凌歧”的影响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让他不禁为之而……不适。
他竖起的、属于自我的边界在被她逐渐侵吞。
悸动是真的,不适也是真的,或许他应当……远离,以去更理性地去衡量这段关系。
于是白发的少年有些惊讶地发现,凌歧这次没露出那些使她乐意逗弄他的表情,而是颇为平淡地应了一声,浓黑的眼睫垂下,掩盖了眼中的全部思量。
凌歧在躲着她。
敏锐的半魄在观察了一段时日之后,笃定地得出了此番结论。
说是躲也不太恰当,月央与他碰面的机会不少,凌歧鲜少明面上推托,她同他说话时也是有言必应,但是月央就是感觉到了微妙的不同。
比起此前那样全情的投入,他身上有一种冷眼相对的疏离,仿佛是在高天之上漠然地旁观着人与我,将两人间的联系置于秤杆两端理智地衡量,稍不合心意便是覆水难收,再无回转的余地。
月央托着腮思考,想起很久前凌歧说过的一句话。
——“‘赤/裸’的、毫无**的行为令人感到不适,界限通常才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善意。”
所以他这是后知后觉到了在我面前的逐渐“袒露”,于是反刍为一种不适,因而开始回避了吗?
她细品着这点细微到凌歧也才意识到的情绪,半晌颇为明媚的展颜。
“即便见识过无数次人族情感的复杂……我果然还是觉得很有意思。”月央轻声自言自语。
她很享受这样的新奇感,喜欢这样需要抽丝剥茧的谜题,或许旁人会因为亲近之人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而生出苦恼,但月央只觉得有趣。
因为在意才远离、因为动情才克制……这是完全不会出现在半魄们身上的情感。
所以,他这是在以疏离彰显回避的态度,以寻求将关系限制在普通且稳定的“正轨”之内吗?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当顺从?毕竟都说要去理解与接纳人族了,他们的情感当然也在范畴之内。
但是——
“我才不。”
月央以余光瞥向耳侧飞流直下的白发,轻巧地扬起唇角,桃瓣般潋滟的紫眼本就常显脉脉情深,一旦笑起来,更仿佛将世间全部的芳华都敛于其中。
“哪怕我接纳了属于人的那一半,但我可是半魄啊。”
情感浓烈的、偏执的非人,她从未想过“被拒绝”结果的出现。
她要,她想,于是她得到。
逝水不回、覆水难收,明明是你所一直秉持的理念,为何你于世事他人上那么机敏,放在自身上却偏偏如此迟钝呢,阿歧?
感情,分明也是难收的覆水啊,又如何能清清白白的抽身离去呢?
忽冷忽热的幼歧(摊手)哥们你好难写
其实是他意识到了月央对他的影响到了一定程度,于是开始本能的回避。
意味着他的壳子快被月央撬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把火。
然后就是逐渐让渡自身的权利与边界了,进入究极青梅竹马形态
节奏一塌糊涂.jpg,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能写到帝蟜祭典然后跳时间线结束幼年时期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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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畏惧怖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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