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有风万余载,月央与凌歧终于再次回到了这座极北的边城、再度立于这巍峨亘古的圣山之下,两人未发一言,却又默契十足地在城门之下驻足,抬头望向蛮荒的黑色尾山。
“它倒是从未改变。”半晌,银发的少年收回目光。
帝蟜的长尾勾连出群山,也绵延出北地的信仰,历经千千万万年,仰望着群山的凡人易变,唯有黑山始终如一。
对此,月央很有心得:“毕竟,当历经的时光足够久远时,时间本身便失去了意义,无论千万年还是一时半刻都没什么区别。”
凌歧古怪地瞥了她两眼。
她说得倒像是很有经验一样。
这次他们随着燕皇前来有风,自然不必像之前那样隐姓埋名、遮遮掩掩,随行的车架绵延出数里,神异罕有的驳兽开道,身披玄甲、手持长刀的朔漠卫随行,有风城主玉逍遥携城内官员亲迎,一路送至城中专为皇亲权贵落脚的“拜云阁”中。
此楼高九层,虽坐落于有风城内,实则是一方巨大的空间法器,内容数万余顷,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上有雕梁画栋、云水成楼、日月同辉;下有奇花异石、金波银海、山河入卷。
“好端端的楼,倒被他们改成奢靡享乐的去处了。”凌歧向来不喜浮华的风气,一到房中便蹙起了眉头。
圣山的封印事关重大,封印松动期间,一朝不慎便会使天魔逃离有风的防线,流窜于北地之内,在这紧要的地界竟还有心思及享乐?
若是都这般懈怠的作风,也难怪当年诛杀天魔这么简单的活计还被捅出了篓子,硬是搭上了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有风城这么多年没出岔子,也不知‘柳城主’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月央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去。
因着有风城主飘逸的青绿色长发,月央当年曾把玉逍遥称作“那棵柳树”,如今她仍保持着这样的叫法……不过是因为看好脾气的城主大人无可奈何很有趣。
白发的少年绕着虽华贵但也无趣的屋内转了两圈,转眼便从半敞着的窗中跃了出去,仅有轻灵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
——“我去看看以灵。”
凌歧与月央上次进山所救下的遗孤名作邵以灵,她亡故的母亲姓邵,因着年幼名字不详,便由后续收养她的玉逍遥起了。
——以灵,北地尤其是有风中人总相信圣山有灵,而大母神会庇佑她臂弯中的儿女,邵以灵襁褓中便失去母亲,又曾沦落至危机四伏的山中,玉逍遥便希望她能借些圣山的灵气,一生平安顺遂。
这一万年的时光,虽在生长周期漫长的凌歧与将时光与他同步的月央身上不值一提,却足以使襁褓中的幼儿成长为翩翩少年。
少女抱着书卷站在一旁,她着着曲裾的群青深衣,银制的项圈与脚镯上雕镂着活灵灵的衔枝燕,雕工细腻精巧,像是楚国的技法,又在燕喙处缠着一小节五彩的长命缕。
她容貌在美人辈出的修士中并不算出众,却眉清骨秀,柳叶眉、杏核眼,自有一番灵气,使人见之舒畅。
邵以灵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去,她看见月央的身影,绿莹莹的杏眼中不禁蕴了些沉静却闪亮的欢喜。
“月姊姊!”灰蓝发的少年唤到。
来人温柔地弯着一双桃花眼:“好久不见,以灵,都长这么高了呀。”
这副场景在外人看来不免稀奇,邵以灵外貌正值豆蔻年华,而被她唤作姊姊的月央却看上去比她还要小上一些,不过当事的二人都没感到有什么不对。
“快要入窥境期了?真是不错,想好要去哪一处学宫念书了吗?”
月央操着一副长辈的口吻温和地关心道。
皆盲、无阶、登途、入道、窥境、识灵、明心、化神、洞虚、律破,此为修士明面上的修为分阶,邵以灵出身布衣,出生时只是无阶而已,在修为上自然不可与生即识灵,有天资又不知疲倦的凌歧比,但在她这个年纪已称得上优秀。
至于月央……她本就是超乎常理的存在,严谨来说大概便是……
——皆盲,但能爆锤魏皇。
少年沉静又认真地回答:“以灵仍差得很远,学宫……”她小小地沉吟了一下,眼中有着不太明显的期待。
“在考虑楚国的,祭日之后便要走了。”
她想见见冰雪之外的世界与风景,想看看与燕国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那很好。”白发的少年冲她潋滟一笑,看着她顺滑的白发,邵以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月姊姊,正是她所期待的那片国度的主人家来着。
她想起这点,脸颊不明显地红了红,随即从书卷中取出一个以蜡封塑的小卷。
无需多言。
白发的少年轻轻巧巧地伸出手,指尖一点。
在她的指尖触及纸卷的那一瞬,脆弱的纸卷逐渐淡化、消逝于二人面前,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好啦。”月央亲昵地挽过邵以灵的手,紫与青的衣摆交织在一起。
——人族对待熟一些的同性,应当是要这样做的?
“那就麻烦以灵带我逛逛有风了。”
拜云阁内。
银发的少年拆开纸卷上封着的蜡油,慢条斯理地将纸条展开。
凌歧一目三行地扫过有风城主传来的情报,与大人告知他讯息的暗中对比。
“无趣。”
末了,他傲慢地评价到。
这话倒不是说玉逍遥亦或邵以灵的,凌歧是在骂他那些堂亲。
这情报,除了进一步佐证了“凌苍已突破至洞虚期”之外别无他用,剩下的那些看来真没隐藏什么超乎所料的手段,与往常一样废物得彻彻底底。
凌歧将字条处理干净,之后沉静地望向窗外,银瞳略有些放空。
——也不知月央现在去何处了?
脑海中不自觉地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念头,转瞬即逝,随即便被他挥开。
凌歧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他垂下锐利的凤眸,面上若有若无地出现了几分排斥之意。
这不对,月央对他的影响真是有些超格了,他不应去想她。
正值玄冥三试前夕,作为燕皇与世家较力的决胜一子,有风内不知有多少双眼正盯着凌歧——无论是评估的还是恶意的。
凌歧不打算出这屋门,便盘坐于塌上,闭目冥想修行着功法,他修为虽已至明心后期,甚至隐隐透着些圆满之意……但还不够。
随着功法的运行,心绪也逐渐变得波澜不惊。窗外,一片嫩绿的新叶被骤起的风卷过,重重敲打在琉璃封成的明窗上,发出不喧嚣也不静谧的声响。
这是庆曜五纪的第一千三百一十八年,燕皇凌芷登基的第五个元会,昔日无依无靠的少女已羽翼丰满,虎视眈眈着旧日的权柄。在这个不平静的平季,属于凌歧的玄冥三试即将拉开序幕。
凌歧跟着燕皇一到场,在场之人的目光都影影绰绰地停留在他身上,流露出迥然的百态,刻骨地令人作呕。
但凌歧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这种被评估、饱含着恶意的物化眼光,习惯了作为一个名号、一枚棋子,而非凌歧被人看待。
“真恶心。”在赤霞天之后,月央鲜少如此直白地批判人族,她优雅地立于凌歧身侧,神识漠然地从在场所有人的身上扫过。
“!”
身着华服的少女骄傲地昂着优美的颈子,丝丝缕缕的寒意泛上她的颈侧,让她烦躁地皱起眉。
“。”
身似蒲柳般羸弱的女子面容苍白,她侧头轻咳了两声,病气更严重地泛上面颊。
“……”
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言不发,面上透着一种呆板的木讷,眼眶中的银瞳却诡异地滴溜乱转着,像是锁定不住那股恶意的来源。
璀山翁主凌宛阳、“鱼目真君”凌玳以及……普通宗室,凌苍。
月央看过凌歧得到的情报,于是无须翻他们的记忆,便能认出这三人。
按照凌歧的话来说,这几人便是他在玄冥三试中最大的对手。
璀山翁主凌宛阳,五万岁,出身在此次玄冥三试中仅次于凌歧,又被云韶府的步云娘子收作唯一的徒儿,是凌氏子中声名鹊起的天才。
因着其背后的宗门势力,凌宛阳算是少有的与世家毫不相干的宗室子。
“鱼目真君”凌玳,她出身极偏远的旁支,到了其祖那一辈甚至已完全看不出银瞳的特征,被从宗室中除名,降姓为林。凌玳在四万岁时激发了血脉,拥有了一双银瞳,才被允准回归皇室。
即便如此,她也不被那些矜傲的子弟认可,被嘲讽“鱼目混珠”。
最后……“普通的偏远宗室”,凌苍。
在月央的印象里,银发的少年曾颇为讽刺地评价过他。
“世家养的一条好狗。”淋漓的讥讽从银瞳中刻骨地流露出来。
凌歧:“世家以肉饲之,他就会是再凶悍不过的恶犬;世家掷骨予之,他便敢狺狺狂吠;世家无动于衷,他也要凑上去摇两下尾巴。”
“被驯服得彻彻底底。”他下定结论。
面前的茶汤倒映出少年的身影,凌歧静静地与自己的倒影对视。
他沉默良久,最后才冒出来一句。
“若让我也成了那样,不如死了算了。”
凌歧不想要那傀儡般令人作呕的一生,他要将命运的长策执于自己手中。
月央收回了一念间的思绪,将眸光重又放回凌歧身上——就像她每日所做的一样。
少年端庄地高束起银发,在脑后流畅的绑为一个马尾,他面上未出现分毫不合时宜的神态,但高挑的眼尾勾着的气魄;眼波流转间淬出的神情与仪态端方中衬出的风骨却绝不容人忽视,这些流淌在凌歧周身各处的特征聚集在一起,将他人一并衬得黯淡,哪怕他明显稚气未脱、身量较幼,也让人不禁要自惭形秽。
凌歧、凌宛阳、凌玳、凌苍,四人各自占据广场上的一角,隐隐有对峙之意,其余待选之人分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却好似已被排除出了优胜的竞争一般。
凌歧瞳色最浅,湛银的流光于他眼底划过,在日光下更似琉璃般光彩夺目,目光平静地从场内众人身上掠过。
他将眸光停留的速度克制得极好,既不会令人感到轻慢,又不会彰示出过度的关注,只在掠过其他三人时微顿一瞬,随后又很快收回,不让人察觉心中所想,透着不似年龄的沉稳持重。
红发的翁主气质夺目,她将右手扶在腰间,银眸直勾勾地盯向凌歧,眼中夹杂着不满与战意。
她的腰间收着一把玉为骨,金为面的折扇,璨璨地映着日光,让人看不太真切。
流落在外的宗室子挂着苍白又浮于表面的微笑,翳翳的灰发似尘若霾,发尾近乎透明,她的瞳色不像其余堂亲一般澄澈,而是仿佛无数幽微物质的累集,像是灰烬,像是鱼的灰鳔,像是飞蛾扯碎的翼。
凌玳的视线始终半垂向下方,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是不愿起冲突一般。
至于凌苍——
银发的少年不带感情地望过去。
乌色的袍角被北风卷起,在稀薄的日光下,幽邃的紫与青在乌色上闪耀,只有细细的分辨才能看出轻而薄的质地——那是鸦青色的长发。
实际扼住北地咽喉的女人平静地站在凌苍身前,她身量在筋肉发达的凌苍面前不值一提,但当女人立于他身前时,无人能越过她,而去在意她身后平庸的布景。
女人手握着滔天的权势,犹如鸦群般遮天蔽日,她未发一言、不动声色,却让众人都殷切地望了过去,隐隐向她靠拢,就像是看着一座胜利的亘古丰碑。
——文青筠。
相比上一次见到文青筠时,凌歧反而出奇的平静,他不再陷入那些隐忍的焦灼,而只把她当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陌路人。
月央在只有凌歧和凌芷能听见的地方轻轻咂了下嘴,听起来有点像鸟喙发出的清脆“咔哒”声,她将右手搭在凌歧肩上,像拂去尘埃般轻拍了两下。
……
凌歧的情绪无端轻快了些。
“啊,文指挥使也到了。”燕皇翩飞的红裙漫卷在夕日的颓光中,却不像是与它共同迎来一场浩大又无可颠覆的落幕。
红色艳得像长夜里燃起的篝火,又像燎烧上天边的绚烂霞色,它点染着肆意的活跃与生机。
人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位乌发的皇帝竟身处于如此近的方寸间,而在她主动暴露自己之前,竟无人能明辨她的存在。
银与灰蓝的双眸对视,真正左右棋局走向的二位棋手以眼神遥遥交锋,隐隐致意。
凌芷暗含深意地开口,声音好似在每人的耳畔响起。
“既然‘老师’已到了,那么这次的玄冥三试也该是时候了吧。”
文青筠古井无波地回答:“陛下,请。”
其实我真的保持了之前的速度orz,但是写了6k的意识流车我怀疑脱不了审,就不在这里发了
写主线不嘻嘻[心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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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玄冥三试】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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