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广场是澄澈至透明的淡银色,托举起它的却不是常规的冰与雪。
累累白骨杂乱地堆砌在银的包裹之下,陈旧的死骨纤长柔韧,即便已掩埋于地中千千万万年也依旧闪着凛凛的寒光,像生时一般狰狞地绞起,作势欲扑。
——是蛇。
无尽死蛇的骨骸交缠在一起,像一处蛇兽的乱葬岗,绝大部分的白骨上还遗留着生前的伤痕,有的脖骨突兀地向后拗去,头骨卡在身后的另一具骨骸上,像是被拧断了头颅;有的通身碎作齑粉,却依旧诡谲地拼合成完整的蛇形。
广场紧依着圣山黑曜一般的山脚,中央立着一座钟楼,青铜的外壁上粗糙又繁复地雕镂出雪与群山、人与蛇、天树与帝蟜,钟楼自下而上逐渐向内收束,在楼顶敛为尖锐的一点,远望楼体竟像是斩向天穹的一柄剑。
不知不觉中,众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均匀地围成正圆,皆垂首屏息以待。
燕皇向钟楼方向迈出一步。
“铛——”
两步。
“铛——”
三步、四步、五步、六步。
“铛、铛、铛、铛——”
北地的君王踏着铜钟的钟声步步前进,钟声震荡在赤与黄交织的暮色中,震响了沉眠终年的死山,回荡在白雪之上、天穹之下,像是一场面向整个北地的浩大宣告。
第十八步,钟楼上的巨钟鸣至最后一响,红衣的君王回过身来,青铜的巨剑立于她身后,倾斜的塔影托举着迤逦的红袍,像王缄默又忠诚的仆臣。
燕皇的声音平静地流淌在黄昏中,不言而信,不怒而威。
“六十五万年前,朕也曾作为待试的宗室子而立于此地。”
她环视着广场上的众人,缓缓言到:“现而今,朕业已成了北地之王,成了离天树最近之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数者震悚不语,数者自知弗如,寥寥几人暗含野望,她将其尽览于眼中。
“当然,仅会有一人能得此殊荣,于大母神的瞳光下接过庇佑北地的重担,无论如何,朕要说的是——”
“那人是否是你,都须全力以赴。”
“无论汝是叩响皇座下的阶梯、希冀证明自我或仅是不得不与试。”
凌芷无心多言,话音方落,湛银的明光便在她瞳中亮起。
逸散的银芒蔓延出她的眼眶,如同火焰般不断变换着形态,它镀到钟楼青铜的纹路之上,顺着塔身攀援向日,于塔尖处汇作声势浩大的银色光柱,直冲天际。
光柱湮灭了高天上的孤云,漾出圈圈扩散的余波,山麓上沉重的低石矮岩仿佛生出了灵性,自发从停留了千百年的原处腾挪至新处,它们喧嚣地坍缩、重构,将原本阻绝山内山外的岩壁熔铸为一道幽邃的深谷,乌黑的高山齐整地排布两侧,缄默地凝视着即将步入死境的活人。
圣山的阴影投到广场上,巍巍地悬挂于众人颅顶之上。
赞礼官的声音庄重地回荡在升腾的雪气中,顺风传入莽荒的死山:“玄冥三试之首——九思山诛邪。”
帝蟜祭典前夕,天魔虽尚未到达足以冲破圣山结节的暴动高峰,但已苏醒大半,它们暂且蛰伏于山内,日夜窥伺着近在咫尺的有风乃至整个北地。此时燕国会遣人先行入山诛杀天魔,极力削弱暴动期天魔的实力。
若正赶上玄冥三试,此项任务便会是它的启幕。
“将正东宫者讳歧,同与试者宛阳、玳等三十二人,以所诛天魔之数、之阶为优胜之准,末于前三者名次不计。”
“但凡入山,死伤不论,势与天魔不死不休。”
众多彩色的光球自天而落,均匀地落在三十三个与试者身前,包裹着的光幕在落地的瞬间变换为五色的绸布,其内原本盛装的物什摊在缎布上。
“万事俱备,视死者进,懦弱者退,禁制于子时闭。”
两个白玉的细颈小瓶端庄地立于一旁,形似八卦盘的无空仪上,银丝镂成的精致小球缓缓滚过,隐隐散发着令人昏沉的香气,角落处摆着一个沉旧的网兜,灰色的布料软塌塌地瘪下去,掸下几股腐朽的尘灰。
“嗯?魂魄相关的力量……这是“巫坛”的造物?”
月央一眼便看出了此物的来历,她眼中的景象与肉眼凡胎的凡人截然不同。
横竖交织的密线上涌动着诡秘的乌光,像是白纸上横流的墨色,网状的表面毫无规律地鼓动着,蓦然突兀地顶起一隅,像是不可见的生灵在其中挣扎。
荧绿的鬼火仿佛谧夜中扑朔的流萤,絮絮地游离在网线内外,像极了勤劳织补夜色的纺织匠。
白发的少女饶有兴致地打量它半晌:“很有意思,若是技法成熟甚至可以摄取活人躯体内的生魂,可惜用法实在太过粗浅,便只能收纳亡魂了。”
虽然达不到拘魂的程度,但盛装与辨别死灵倒还算可行。
“这是……用来记录斩杀天魔数量的?”
凌歧默默颌首,银瞳扫向五色的锦缎。
凌芷激活的钟楼实际上是一处巨型的禁制,只有被锦缎包裹的死物才能经由它洞开的虚空进入圣山,这也是非天魔暴动期越过九思山结节进山的唯一途径。
——当然,前提是无人像上次帝蟜祭典一般蓄意破坏。
除去那些统一发放的补给,他仅能带入两件物什,还不能包括三阶以上的法器、丹药、符箓……那就很容易决定了。
他常用那个形制的剑定是要带的,那剑的制式极为寻常,因为铸造时除了铁之外未加入任何材料,甚至都算不上法器,自然能带入山中。
而布阵所需的笔与墨,凌歧在两者间犹豫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将笔扔进了绸缎上。
墨的材质倒还容易替换,无论是他的鲜血、他的眼泪,或者从天魔、堂亲身上取材都算便利,虽比不上专用之墨,对阵法的效力却也影响不了太多,可笔……难道要折他的肋骨来做吗?
剑与笔甫一被掷入五色绸上,便缩小为拳头大小,看起来像是幼儿摆弄的玩具,余下的携带空位填补完毕,绸缎自发地拎起自身的四角,迅速又精巧地打成个结,围作一个精巧的包袱。
银发的皇储将包袱收于袖中,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径直走向被洞开的山麓,狭长的山谷望不到尽头,呼啸的罡风裹挟着蛇兽的咆哮,翻滚于黑山夹着的一线白雪之上,仿佛群山在恸哭嚎啕。
早入山也是优势所在。
凌歧毫不犹豫,抬脚步入阔别万年的黑山。
熟悉的腥气与雪气在身周升腾,天魔的嘶吼在山中震荡,响彻在凌歧耳畔。
眼底的血流因激动而加速涌动着,在银瞳下透出隐隐的红意。
他想看到飞溅的血、想斩下鲜活的头颅;他渴望着掠夺、渴望着厮杀——这是刻入燕人骨血的冲动。
凌歧的声音依旧是冷淡的。
“就连这样的畜牲,也会知道为自己号丧吗?”
万年前凌歧与月央进山时走的并不是钟楼这处通道,而是直接从圣山侧翼的结节破损处进入临近的山区。
由钟楼禁制洞开的虚空通道,起点固定,落点则在圣山外围随机,凌歧显然没有那个运气随机至万年前走过的山区,周围的山势都是全然陌生的。
——但是无妨。
他轻抖手腕,银色的光芒从掌心甩出,延伸为剑的长短形状。
掌中一沉,凌歧熟稔地伸手握住真实的铁剑,拔剑出鞘,剑锋与银瞳映着同样的寒光。
宰杀天魔难道还要挑地方吗?遇到什么杀什么便是。
以他现在的实力,洞虚期的天魔也不是不能一试,可不会像万年前一样,面对化神初阶的天魔还要费些心思。
月央站在一旁,她盯了他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完全兴奋起来了啊,阿歧。
虽然如此想到,但微扬的唇角却从未落下。
“九思山诛邪”这一场试炼设在黄昏开启,也是经过特殊考量的。
天魔多为昼伏夜出,夜间正是山中天魔大肆活动的时刻,也是与试之人所面对的情形最严峻时,山中的第一夜便是最浅显的“筛选”,若连这一夜都度不过,还是早思退出罢。
寡淡的薄暮中蕴着昏沉的紫与赤与黄,浓重的颜彩轻浮地钩在山尖,稀薄如雾,被风一搅便散,雪的寒气打散了最后一丝日光的温度,如簇的群山尽数隐没入阴影中,山体的黑与夜色混淆不明。
天色尚未黑透,莹莹的微芒却已在银瞳中亮起,无时无刻不晃着明澈的雪光。
“今晚不睡了?”月央问他,声音却十分笃定,仿佛早已确认了以凌歧的脾性会做什么选择。
“都不睡了。”凌歧纠正道,“以我的修为,一月不眠不食也不是大事。”
“狩猎……要重要得多。”
他话音尚未落下,剑芒便划破了一方黑天,暗处传来一串石头滚落般的声响,浓厚的血腥气在月央看不清的黑暗处迸溅而出,飞落几滴在凌歧雪白的衣角。
凌歧的面色十足平静,仿佛那只是粘上衣角的梅瓣一般。
少年的身形如同划过天穹的彗芒一般,倏忽间鬼魅地消失在月央眼中,她好奇地抬起眼,眸光向身周逡巡着。
这副平庸的□□眼中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只有血肉飞溅的爆浆声与四周愈发浓厚的腥气彰显着某些杀戮正在隐晦地发生。
月央看够了,便重新开启了神识的探测,于是世界在她眸中洞见皆如琉璃。
银发的少年置身于满地蛇尸之中,他下手十分干净利落,天魔狰狞的头颅都整齐地摞在一处,另一边横堑着修长的躯体,条条紧垒着,竟如同一座凸起的小丘。
蛇身上的鳞片没有一片破损,也没被拖泥带水的血迹染红,仅有脖颈被平滑地斩断,断面处流出汩汩热血,淅淅沥沥地汇聚成一汪腥臭的水泊。
月央看向他时,少年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后的地貌。
两座山壁于身后汇拢为一个狭窄的隘口,隘口可供十人并排通行……这实在是个不错的宽度。
若是太窄,恐怕还未有天魔的身躯宽,若是太宽,却又限制不了它们的行动。
现在时辰还早,出来活动的都是些身形较小,实力也较弱的天魔,若到了午夜明月高悬时……那时的天魔可不是凌歧轻描淡写间便能斩杀的。
趁着日光尚未彻底隐没,最好提前做些准备。
他扯着底层蛇尸的尾巴,将环绕它们的风凝作紧实的风墙,防止躯体滑落,随后一步一步地拖着它们走入隘口内。
少年体态纤细轻盈,却堪称轻而易举地拖动了高筑的尸堆,不会比风拂落叶更加困难。
蛇尸断口处溢出的血被碾为翻白的碎沫,曳出一道指向山壁之间的浓重血痕 。
不能堵在隘口处。
他拖着蛇尸进一步深入,最终停留在了距隘口约十丈远的空地处。
凌歧抬眼扫视着两侧高耸的山壁与两山相夹出的狭窄谷地,他本是在考量周围的地势,却鬼迷心窍地正正撞入一双紫瞳中。
白发的少年优雅地立在远处一块隆起的黑岩上,见他看过来,便笑盈盈地弯起桃花眼,遥遥对他作口型。
——力拔 山兮气 盖世?
又在打趣他了。
凌歧有些别扭地抖了抖眼尾,冷淡又衿傲地道:“我不做项王。”
他目前还不想做辉煌却气短的英雄,要是到死都被世家踩在头上,他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怨魂咒他们夜夜梦魇。
何况他要是项王,月央又是谁?虞姬吗?总不能是匹马吧。
少年移开莫名其妙看向月央的视线,银瞳悄然融化在眼眶中,流银涌向满地蛇尸,丝丝缕缕的鲜血自鳞皮下、白肉中、脏腑里游动而出,在空气中聚合为一个巨大的血球,鲜红的表皮不断搏动着,仿佛一方巨大的心脏。
蛇尸干瘪了下去,它们的皮肉、筋骨都无缺失,生灵所必需的,流动的鲜血却尽数被剥落离去。
这是凌歧将瞳力新开发的用法,与寻常时不同,他并不去消耗力量将物体分解为无形无色的纯粹灵气,而只是依照心意剥离物体中他想要的那部分,不改变它的本貌。
譬如此时他想要天魔的血,那只消看上一眼便可将血与其它“杂质”彻底分离,于是皮肉上不会有半点血迹,血中也不会残留着躯体的碎沫,被这双眼睛看过的物体永远都是“纯粹”的。
凌歧的瞳力目前显现出的本质是【分解】,分门别类也算是一种衍生用法。
他将“血球”中的鲜血引出大半,大肆涂抹在隘口处,腥气冲天,血气漫过灵敏的鼻腔,在其中拖泥带水地爬行,扩散至气管与肺中,就连口中仿佛也品出了咸腥的血味。
少年难捱地皱着鼻,他极厌恶这样浓烈的气息,但这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步。
天魔对活物与血腥气十分敏感,这些鲜血便是凌歧引诱天魔入瓮的“饵料”。
——至于剩下的那些血。
凌歧毫无情绪地瞥向漂浮于身侧的血球,被抽离了大部分血流之后,它现在仅比他的头大上一圈。
——它们将是他围困天魔的樊笼。
世界观背景是秦末以后架空,刘邦项羽等人物出现过,但因为赶上【天地灵气暴动】及附带的山川地貌改变,导致天地间势力出现了一波大洗牌,所以这俩都不是最后的赢家,背景时间线是神话时期→夏商周时期→春秋战国→秦→秦末→四国并立→约一百元会后的现在
在军训,很累,但是晚上还是坚持给OC拉磨,甚至写超了我给自己规定的字数
我们勤劳又勇敢的OC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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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玄冥三试】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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