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旻自入仕授官以来从未称病告假,如今方才回京几日,破天荒地同衙司递了半日休沐折子,缩在这座破落院子,空一空心中杂念。
今日日头好些。
到了午时,锦时苑的梅池边略薄的冰层都融了些,隐没进了池水,浮浮沉沉地惹起波纹。
京旻立在回廊下,眸光静静凝落其上,光束折过冰层落进他眼底,熠熠跃动,瞧来也淡了些孤寒气。
适时,淳乐从堂屋悄然阖门出来,匆匆绕上回廊,停在京旻几步之外,福了福身,她垂着眼,心中犹疑深重。姑娘在谏台不知遇到了什么,神思惶恐不定,直至午时用过饭菜,仍时不时盯着一处发怔,一双眼睛却洞洞的,不时还落下泪来。好似三魂丢在了路上,没跟回来。
她听下京侯嘱咐,端来一盏安神茶,姑娘用下不多时便有些困乏,却总在将睡之际乍然睁眼,似在梦魇中惊厥,喘息不宁。不得已,又在床前燃上了一支安神香。安神香烧去少半,这才安稳下来。
“侯爷,姑娘睡沉了。”
话音落下,一道小猫叫声又忽地传过。
京旻凛眉,他微微回过身,目光耷落下来,见一只小黑猫缀在淳乐脚边,两只前爪勾着她绣鞋上的小珠子来回拨弄,脑袋摇似拨浪鼓,倒是精神得很。
淳乐也瞧见了,这小铃铛实在皮得很,不分场合地玩闹,她皱了皱眉头,才拎着脖子提进怀里,便听京旻问声:“何时养的?”
淳乐看着他拧起的眉头,忧心他厌弃猫儿,抬袖将小铃铛遮掩了掩,吞吞吐吐:“……今日,在舅爷府门前捡的,唤做小铃铛。”
小……铃铛?
京旻目光微动,负在身后的指节微弱地颤了一下。
淳乐瞧他面色愈发不善,踟蹰地为猫儿求饶:“侯爷若是不喜,可否允奴婢养过这个冬天……等,等天气回暖,奴婢立刻将它丢出府门。”
京旻没有回答,只是问:“谁为起的名字?”
“回侯爷,是姑娘起的。”
京旻眉心舒展,眼眸中似噙了丝缕笑意:“仔细养着吧。”
说完,稍顿了顿,又模棱两可地问了一句:“住得可还舒心?”
淳乐便再愚钝也明白此话问的是谁,面上油然一喜,嘴角抿了抿,又压下去些,才缓缓摇头:“院中许多器物经久不用,要么乏朽不堪,要么便是费尽力气才勉强能用,臂如后院厨间那口井,提水的辘轳锈涩,吱吱呀呀,要姑娘和我轮番来过才勉强攒下一桶水,还有院中荒草丛生,时常有耗子偷食……”
京旻眉头再次发紧:“院中虽无女婢,可粗使杂役俱全,何须你二人动手?”
淳乐低下头:“姑娘说,为奴…便该有为奴的分寸……不能因人宽厚而失了恭敬。近来侯爷的吃食都由姑娘亲手烹调,衣物也是,浣洗熨烫熏香,姑娘都未假人之手。晚间盥室的热汤也有一半是姑娘的功劳……”
京旻怔了怔,“为何不早说……”
淳乐沉默了半晌,声音有些难过:“姑娘以为这是您的惩罚,所以桩桩件件都甘愿忍受,可是侯爷,您当真痛快吗?”
淳乐说得心底发酸,再多说两句只怕要冒火顶撞,没再敢看他,匆匆垂身一福,抱着小铃铛扭头就要回屋去,没行几步,听身后追上来一道声音——“唤千朝过来。”
那声音有些生硬,像块沉铁,砸进冰里好似下一刻就该裂开。
淳乐顿住了脚,微微侧过身,点头应下便溜远了去。
京旻仍立在廊下,远眺着一滩刺目的冰层,负在身后的大掌攥紧成拳,半晌,深邃的眸光中闪过痛意,沉沉闭了闭眼。
云昙稍一回念,便会溺毙在过往伤痛,比之他,更似受害亲眷。
他不愿回想,云昙不能回想。
可是,若略过那端化一十九年的接连响起的两道丧钟,往昔亦有许多值得珍藏的回忆。
譬如那枚铃铛。
那时,云昙方过十岁生辰,还未在傅家摸上弓箭,没有练出一记铁肘,仍是个软软糯糯的溏心软糕。
生辰宴上,云昙收了周家送来的一串紫金淬火琉璃镯,一侧嵌玉镶金,一侧密密缀了六朵铃兰,颗颗不足指盖大小,小巧又精致。
云昙喜欢得紧,把镯子藏在脚踝,稍有动作便清脆珰珰,那段时日,她走去哪里,声音便传到哪里。
那时他已被宣旨做了太子伴读,太子课业极用功,他便也不敢落下半分。每每到了暮色黄昏才能辞身从宫中回府。云昙埋怨他生辰宴不见踪影,一连几日闭门不见,他每日回府前,都照例绕去云府一趟,瞧瞧这丫头开怀没有。
便是那一日,叮铃咣铛的一通乱响之后,云昙和周家大郎的身影一同出现在他眼前,两个人言笑晏晏,聊得很是欢快,丝毫没留意到侯在堂前的京旻。
京旻不动声色地凛了眉,出声唤了一声云昙,谁知她目光瞧见他,骄矜地又撇开了目光,转而同周家大郎说,多谢你的心意,我很是欢喜。两人若无旁人的话别,京旻心头蹭蹭蹿着火苗,若非尚有几位尊长在场,京旻大抵忍不住将火气挂在脸上。
周家的走了之后,云家伯父当京旻是自己人,也不同他摆主人架子,嘱咐了两句,便回了书房。京旻心口这才舒畅了些,低下姿态,故作好奇地问云昙是什么精致贺礼得了她的青眼,云昙本不欲理会他,却耐不住他软磨硬泡,于是摘下镯子递了过去。
或许是故意,也或许是不小心,总之,在指尖擦过的瞬间,一个不留神,琉璃镯砸在地上碎作四分五裂。见云昙满眼痛心的模样,京旻颇为诚恳地说,我赔你一副新的。
云昙忍着泪,恨恨瞧他一眼,瞧得京旻心肝一颤,低眉顺目等着挨骂,等了半晌,云昙却一语未置,转身走了。
京旻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云昙这回是真动气了。
此后数日,京旻连云昙一片衣角都不曾见过,因着两家关系亲近,他晨起送进云府的东西,晚间便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书案上。京旻这回真发了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哥京安看他日日拧着眉头,问了几声,听罢又兀自在一旁闷笑。
足足笑了好半晌,才静下来,给他出主意——照着原样,自己亲手雕琢一枚,寻只猫儿狗儿送过去,昙儿定然不再恼怒。
京旻依言照做,只是猫儿太顽皮灵动,他便找来一只不足月的小犬,品相极佳,呜呜噎噎讨人怜爱。再将镯子用丝绸细细包裹好,绑缚在小狗背上,亲手送至府门。
他同小厮交待了一声,就说“京二践诺,恭身相赔一枚铃铛。”而后,便躲在暗处焦灼地等着,没多时,云昙露了眼,她皱着小眉头盯着眼前的小狗瞧了好半晌,尚有些圆润的脸颊逐渐发涨,气鼓鼓的插起了腰,伸出一根指头乱戳着小狗脑袋,惹得嘤嘤怪叫。
京旻心中乱作一团,完了,这回若是不成,他真不知再如何教她消气。正想着,却见云昙倏地一下把小狗揣进怀里,气冲冲地转头回了院子。
京旻悬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只是此后他也不敢时常惹眼,搁十天半月的送些讨喜的小物件过去,只要云昙肯收下便好。
他跟在太子身后,闲暇时间少得可怜,一晃过去两个月,再见云昙时,京旻小心地问了一句,那铃铛可还喜欢?云昙伏在案上,支着双颊,蔫蔫地点了点头。京旻眉头一皱,疑心她中了暑气,正要发问,便见她又摇了摇头,哭丧着小脸说,“可是,它怎么那么能吃啊,吃得多拉得还多,爹爹还偏要我亲自去捡屎埋进花圃。”
京旻微微愣了一下,“这枚铃铛是……”
话刚出口,一只近椅高的黑狗甩着尾巴扑了上来,哼哧哼哧地落定了京旻心中猜想。
在云昙疑惑又略带审判的目光中,京旻将问句尽数吞下,垂眼摸狗头,口中问着好:“铃铛长势迅猛呐……”
京旻好不容易从云昙的冷宫中无罪释放,自然不敢再轻易触怒。到是回府后,同大哥说,疑心云昙没瞧见镯子。京安却只是笑,听他碎碎念了好半晌,才悠悠告诉他,“昙儿早便想养只猫儿狗儿的,只是伯父嫌脏,不肯点头。但旁人送进府的,却不好轻易推拒。昙儿那个机灵鬼,怎会错失这个由头?”
京旻这才了悟,原来这本不是镯子的事。
“侯爷?”
千朝走上前,又唤了一声,京旻渐渐从回忆抽身,眉眼间似覆了一层霜雪,他微微侧眼,打量了眼千朝:“还能动弹?”
千朝心虚地笑了两声:“不碍事,都是属下误了云姑娘……”
“稍后,去侯府将陈嬷嬷接来,再领几个伶俐的婢子。”
千朝一愣,陈嬷嬷是过世侯夫人身边的老人,又是二爷乳娘,回京之后原已前去拜见过,老人家精神矍铄,身子骨很是硬朗,同邹管事一同操持着侯府,很是尽心。
可锦时苑只有些杂事,压根不必劳动陈嬷嬷,二爷为的或许是…云姑娘……
“照做便是。”京旻冷冷掠他一眼,又说:“再犯糊涂,滚回军营去。”
千朝忙斩断了揣测,拱手应下,去后院套马套车。
周遭一时静了下来。
京旻思绪又粘连起回忆,那时他多大年纪?十三还是十四?京旻记不大清楚。
唯独两件事,近乎刻在心肺上。
一件是云昙习弓后,为着旁人同他狠狠争执了一回。他烦闷甚深,不明白自己的心绪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受云昙牵扯,觉得不喜,急于摆脱这种纠拧的心绪,借着此回,十分刻意地不去理会云昙。
他忍耐了近一月,云昙却全然不知,再无人招她惹她,她反而乐得自在。京旻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继续忸着不看她,可越是回避,心底就越是抓心挠肝。
便是那时,大哥递来一柄小弓,亲自雕刻打磨,大小正切合云昙的臂力。大哥扔来,教他拿去送给云昙,温和说:“莫要同女郎置气,尤其是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口是心非地小声反驳,她才不是。却在将弓送去云府,措不及防地迎了云昙一个拥抱后,他在心底悄悄把“不”字划了个彻底。
即使云昙的欢喜,是因为大哥,是因为弓。
大哥京安虽只长他三岁,可心细如发,行事周全稳妥,自父亲战场伤了腿,大哥便一人扛起了崇义侯府的重担,躲在他的荫蔽之下时常教京旻觉得心安。
唯有云昙一事,他时存疑虑。
大哥对云昙当真只是兄妹情谊吗……
之后发生的第二桩事,隐隐给出了京旻确凿回答。
大哥在同庄家定下婚期后,也是京云两家动了为他议亲的念头后,忽而向父亲提出,要将爵位让与他。恰时他回府听见,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
那天日头很足,刺目的阳光落在大哥面上,似血色尽褪的惨白。
京旻大抵是头一次,在大哥的眼底望见那般沉痛的神色,却狠心地错开了视线。
他不愿做兄弟相争的戏码,若是旁的,他可屈膝倾尽奉上,可若是云昙……哪怕比之不及,他也想争上一争……
寒风四起,卷动衣衫。
京旻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指节,望着一池冰封的死寂,怔怔出神。
倘若当初不争呢……
[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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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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