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
衣镜中映着一抹浓郁的绯红。
云琼舒展手臂,任由身前身后的婢子侍弄裙裾系绦。
婢子垂着眼,在云琼腰间忙活片刻,瞧着宽肥出两指的腰封,皱起了眉头,衣裳才改好,姑娘却又瘦下一圈,这衣裳坠玉嵌珠难免会沉些,眼下却连肩头都将撑不住,松松垮垮耷落着,像错捡了旁人衣物。
不说眼下已是除夕,裁衣裳的师傅都歇了业。就是师傅答应裁剪,也赶不及在初一时送上府来。
她抬起眼,看向云琼,她近来憔悴,本就白净的脸庞显得愈发苍白,日曦瀑落而下,光茫盈在她周身,某个瞬间人似乎都透明了几分,总让人心生忧虑,觉得她下一刻便飘然飞升。
婢子系上腰带,理正长长垂落腿间的珠玉禁步,犹疑地问:“姑娘,不若再试试旁的?”
云琼淡淡垂眸,“不必,试罢便褪下吧。”
语调平平,没有半点上心,好似这衣裳是与旁人试的。
婢子暗暗叹了一口气,正要松了腰间系带时,门外忽而响起叮铃哐当地声音。
声音蓦地停在门槛,像重重顿了下,随即脚步轻巧的行至卧房里间,立在云琼身后。
透过镜子,云琼看到淳乐空着手,白色的粉末似染了整个围兜。
除夕夜该吃几颗亲手包的汤圆,合团圆的意象。往年都是阿娘做,她在旁边捣乱,今年不同了。
一早,她带着淳乐进了小厨房,从芝麻馅到糯米皮,一点一点来,她不大熟练,也不肯旁人相帮,只她二人胡乱忙着。直到晌午,被回府的京旻揪回了卧房,试衣裳。
衣裳合不合身,已不很要紧。她心中只想着,待会儿煮几个,若是没有破皮,就送去台狱傅宅试试。
这个时候淳乐应还忙着收拢才是,不该冒冒然地出现在卧房。
云琼有些忧心:“出了什么事?”
淳乐喘着气,定定望着她:“姑娘,兰彧郎君来了。”
云琼忽而一怔。
淳乐紧接着道:“正在前院厅堂和侯爷说话。”
云琼立时拂开婢子,拾起裙摆匆匆出室,可才出了院子,脚步忽地僵在地上,她不能再牵连任何人。
她偏过头看向淳乐,“侯爷可有说什么?”
淳乐摇头:“千朝过来传话,只让我请姑娘过去。”说完,也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云琼眼中闪过错愕,却又怕京旻半路反悔,立时不再等,脚步比之方才还要匆匆。
还未到前厅,就见光影明暗中落着一道身影,霜白衣裳,身姿挺拔,却是…却是坐在木轮椅上。
云琼忽地僵住,羽睫扑簌眨动几下,才确信自己没有生出幻觉。
再向前一步。
视线蓦地被一片墨色遮挡,京旻突然出现,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连连后退。
他面色极冷,眸光在她身上梭巡,好半晌,落回她眼中。
云琼忧心忡忡,既怕若简哥哥的伤为京旻所致,又怕他突然生怒,不允她再前去。可…人就在眼前……
她不知道,这些情愫落在京旻眼底,像荆棘缠绞,勒进血肉,教他不得喘息。
可最后,却也只是默默收回视线,低声嘱咐:“回去将衣服换了。”
云琼下意识低头,才发现云肩松了,歪歪扭扭地落在颈侧。立时应下,转身回院。可匆匆换了衣裳,再去到前厅时,却只见京旻一人坐在堂前,静静品茗。
云琼目光四寻,悬着的心直直往下坠,她看向京旻背影。
“若简哥哥走了吗?”
闻声,京旻手臂顿一下,缓慢地放下手中杯盏,微微侧身回眸看她,扬了扬唇:“很失望?”
云琼倏而垂眼,眉间蹙起,缓缓收紧了巾帕。
好半晌,轻声启唇:“他的腿出了何事?”
京旻眸光暗了暗,近乎笃定的询问:“你觉得是我……”
云琼倏而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那……是你做的吗?”
京旻掌心攥得发白。
此时的沉默在云琼眼底便是无声的回答。
她声音忽而有些哑,“京旻,你有没有想过,除了若简哥哥我根本没有旁的熟识的男子。”
“可是……兰若简他不会武,使不出那般好的功夫。”
“这一点,你早便出手试探过,不是吗?”
京旻看了她很久,他知道不是兰彧,可是正如云琼所说,她身边没有旁人,如若不是兰彧,又会是何人?
他动了动唇,想问,心口却蓦地漫上一阵刺痛,在他消失的几年里,她已在试着接纳旁人,只是这样的认知,就足够摧毁他所有士气。
已到唇边的问句,再次被囫囵吞下,他艰涩开口:“我说过,忘了此事,莫再重提。”
云琼凝着他,眼眶泛着红意,却像听到什么笑话,忽而笑了下,应下:“好。”
一两人的愁绪冲不散年关的喜庆。
锦时苑人手不多,可后院大片屋舍都落着锁,并不必洒扫。虽前些日京旻下令修整,那也将是年后的事务。于府里仆役来说,年关最是好时候。每逢此时,侯府与锦时苑都会发赏钱下来,算一算,差不多能抵半年月钱。
发钱是在晌午之后。
陈嬷嬷操持此事,又请云琼出面,原本是想给云琼在下人面前摆摆主母的架子,却在介绍身份的时候,口中嗫嚅着,像犯了口吃。
云琼端坐在院中的六角亭下,望了眼乌压压排满院的仆从,淡淡地看了眼陈嬷嬷,温声提点。
“一无媒妁,二无六礼,为妾亦是高攀。陈嬷嬷,照实来说便是。”
她嗓音很轻,可临近前的两排婢子还是能听得真切,不由面面相觑,浮上几许惶恐,连领赏钱的悦色都被冲淡不少。
陈嬷嬷未想她竟如此坦然,一时哑了声:“昙儿姑娘……”
云琼摆了摆手:“想来,我在此处大家也难以尽兴开怀。”她缓缓起身,经过时,望进陈嬷嬷惊诧的眼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嬷嬷,莫急,您会如愿的。”
夜幕落下,回廊上各式彩灯亮起,将院里梅池都映得通明。
街巷上炮竹炸响弥漫出的淡淡硝烟味,隔着院墙都能嗅到一些。还有孩童穿巷而过的嬉闹声,总能将映水阁这片小小的四方天地染上几分喜庆。
小厨房里,云琼才盛出两盏冒着热气的汤圆,淳乐便唤来了千朝。
云琼有些忐忑地问出口,“今日到底不同往昔,可否……”她将碗盏向前推了推,“送去台狱……”
千朝瞧了眼,摇了摇头:“姑娘,明日云公便要出京,今夜入狱怕会引人注意,要是被有心人寻了空子……”
云琼怔了一瞬,瞬间了悟,连连点头,“那……傅家可行?”
千朝沉默下来,眉头拧了许久,握紧的拳头松松紧紧,好半晌,叹息一声:“姑娘,没有二爷的吩咐,谁都见不到云夫人……”
云琼心口蓦地一痛,“你说……什么?”
千朝眼底闪过忧心:“但姑娘放心,夫人定康健无虞。”
淳乐也愣了住:“你一直都知道?”
千朝艰难地点一下头,他就是知道,所以每每云琼出府拜访傅氏时,他才总推脱让旁人前去。
“你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看着我跟姑娘,呆驴一样地撞南墙!?”
千朝哑然:“我……”
“你出去!”
云琼眼眶发涨,捂着心口站不住身子,眼前陷入黑暗时,只看到淳乐推搡着千朝,他趔趄倒退,被寸高的门槛绊住,摔在地上,远远地,远远向她投来惊恐的目光。
再醒来。
已不知几时。
卧房里,地龙烧得很旺,室内弥漫着安神香的清幽气味。
她缓缓地眨动眼睫,耳畔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千朝的话,一遍又一遍撞向心口,像钟,泛出震耳的空音。
她幽幽地想,京旻…到底想要什么……
她家中人丁不兴,族谱上或许只剩她与爹爹阿娘三人。
京旻不肯饶她,也不肯放过云家。韩微之说的,居然一点没错。
“昙儿姑娘,醒了?”
床畔上压下重量,云琼缓缓转动眸子,陈嬷嬷垂眼看她,眼底一晃而过的怜惜。
云琼眼中一丝光亮也无,像滩死寂的湖水,她动了动唇,轻轻地说:“嬷嬷…我不能让您如愿了……”
陈嬷嬷眉头一皱,握住她的手,“人心隔肚皮,你怎能知道我想什么……”
云琼望着她,一行泪顺着眼角淌进耳畔。
陈嬷嬷拿帕子轻轻拭去,端过床头小几的药盏,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缓缓说道:“你将淳乐吓坏了,方才哭昏过去,我让人抬回了寝卧。”
“眼下,二郎君去宫里赴宴,府中说话主事的便是我了。你不知你那时脸色青紫的模样,像是下一口就将没气出来。”
“或许大夫晚些来……”
她声音顿了顿:“可老奴仔细想了又想,昙儿姑娘还是活着得好……”
云琼小口抿着,眼角的泪一颗一颗地往外溢。她唇边颤了颤:“嬷嬷…我没有藏人……”
陈嬷嬷垂了眼,“我知道。”
“我听见,那是道女子声音……”
云琼喉咙哽咽了下。
陈嬷嬷叹息一声:“你和二郎君还是分开的好。久了,便也忘了,两家的恩怨或许也能消解……”
云琼无声摇头:“他…他不会放过我爹爹阿娘……”
“你让开!”
淳乐红着眼,匆匆跑进来,将陈嬷嬷扯开,护犊似的挡在床侧,指着门口方向:“出去!你们都出去!”
陈嬷嬷静静瞧了眼,什么都没说,领着一众婢子离开。
淳乐颤着声,连握着云琼的手都在抖:“姑娘,我去找牧安和,她不是有法子带我们出京吗,我们……”
“淳乐,”云琼唤她,眸光晃了晃,她缓缓躺至淳乐膝上,环住她的腰,埋进她怀里,用很轻的嗓音说:“淳乐…我想阿娘了……你想不想她……”
淳乐忽地愣住,唇瓣抖了抖又重重抿住。她什么都没说,可淳乐知道,这就是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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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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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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