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福康宫那么一档子事后,江绫别说想出宫了,就连出福康宫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了,整日里不是在倚月阁内听老嬷嬷教诲,便是在抄写经书修身养性,日子可谓无趣至极。
大婚之日眨眼间便悄然而至,江绫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在大婚前,再出去见陆枫一面。
眼下距定好的七月二十一不过只有一日,想着明日就要嫁入东宫,江绫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了半晌都未睡熟。
既无困意,当下索性便起了身,披了件衣裳出了倚月阁。
如今已是夏日,白日虽闷热,可早晚却还有一丝凉意在,江绫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头顶上的一轮明月,心头忽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江绫忽的想起了掖庭那个老婆婆。
待她日后离了宫,与她相见怕是不易了。
思及此,江绫取了盏宫灯,去了掖庭。
她从后院进去时,老婆婆还未歇息,正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火,在缝补着旧衣。
老婆婆又聋又哑,为人亦很是沉默,面上虽有道疤,然却很爱干净,指甲头发皆很是工整,身上的旧衣更是洗到有些发白。
听宫里的人说,自江绫出生时,老婆婆就已经在这里了,老婆婆十余岁便入了宫,因家中没有亲眷,到了年纪后便也未曾出宫,就一直留在了这掖庭内。
掖庭乃是宫中最苦最累的地方,里边的宫侍多半都是各个宫犯了错被赶出来的宫人,按理来说,江绫本不该同掖庭的人有交集。
可有时,因缘交集便就是那么的妙不可言,江绫自幼顽劣,一次在宫中迷了路,落水险些丢了性命时,正是老婆婆从中相救,江绫才活到了现在。
幼时,她想好好答谢老嬷嬷一番,将老嬷嬷调去福康宫也免得再这般辛劳,可老嬷嬷连想都没想便直接回绝了,甚至还隐瞒了救她性命之事。
江绫见老嬷嬷如此坚持,也只好顺从了她去,偶尔前来探望一二时,也不忘避开了人。
江绫放下了宫灯后,顺着老婆婆的身侧坐了下,两手支在下巴上,似是自言自语道:“婆婆,我明日就要成婚了。”
老婆婆如枯树般苍老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
“婆婆你说成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世间女子都盼着能嫁得如意郎君,才会有终身的倚靠,可能倚靠的不是向来只有自己吗?”
话说出口后,江绫心头原本有些怅然,可下一瞬,目光却忽被不远处的一堆蚂蚁给吸引了住。
掖庭的庭院不似其他宫中精美,石阶间甚至还早已有了裂缝,可就在那裂缝中,却藏着一个蚂蚁窝,都如此时辰了,却仍有两只小蚂蚁在辛辛苦苦的搬运着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粟米,正在朝着蚂蚁窝的方向爬去。
江绫伸手挡在了两个蚂蚁身前,可小蚂蚁却很激灵的绕了开,如此几个来回后,江绫的面上忽而浮出了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不都是照常过,想那么多做什么!这条路不通,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实在不行,还可以停在原地歇一歇,就算真遇到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可以一走了之,天又不会塌下来!”
江绫的一番话落罢,老婆婆的衣裳也缝补的差不多了,老婆婆收起了针线,而后又将衣裳叠了好,旋即正欲起身,谁料甫一抬眼便瞧见了江绫手腕上的凤血玉镯,面色陡然变得惨白。
那镯子白玉部分的成色极好,甚至就连那上好的羊脂玉都不及其细腻莹白,血玉部分更是极为难得,白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妖娆而又明丽,如女人染了口脂的朱唇般,处处透着诱惑。
江绫目光落在老嬷嬷那略显几分苍老的面上,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再旁关切道:“老婆婆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见老婆婆一直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在瞧,江绫像是献宝似的,扬了扬手腕,含笑道:“这镯子是楚姨娘送给我的,楚姨娘说这是楚叔叔出征蛮夷时,带回来的战利品,白玉里掺了成色上佳的凤血,听闻可是珍贵的很……”
江绫的话还未说完,可老婆婆却向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疯魔了一般,再也不见寻常的半分镇定,脚步踉跄的便跑进了屋里,掩上了房门。
江绫还是第一次瞧见老婆婆如此失态,当即便追上了前,可无论她如何说,老婆婆都对她避而不见。
江绫心头虽好奇,可也知不好再追问,当下又生恐会惊动掖庭内的其他人,也只得就此和老婆婆话了别,离开了掖庭。
宫中甬路上,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四下悄然,不见白日里的半分喧哗,江绫摸了摸手腕上那冰冰凉凉的凤血玉镯,思绪禁不住又有些飘了远。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想老婆婆态度为何如何古怪,可想来想去却也都未曾想到缘由,只好就此作罢。
……
眨眼间,便是大婚之日,天还未亮,江绫便被唤了起来,开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
明明大婚之礼设在傍晚,还有数个时辰,然却早早便开始折腾了起,江绫实在是有些提不起劲儿,多数时辰都在昏昏欲睡。
嫁衣乃是由宫中尚衣局最出色的几个绣娘历时三个月赶制才而成,衣襟上绣着鸳鸯和石榴图案,裙摆上更有百子百福的花样,尾裙长摆拖地三尺,缀有金线,简直美不胜收。
华丽虽华丽,可唯有一点不好,就是穿戴好了之后,再想脱起来便极为不易。
为了省时省力不出岔子,老嬷嬷一大早便不准江绫再吃任何东西,甚至还像长了千里眼似的,早早便收走了江绫提前备好的零食和肉干,这下一整日下来,饿的江绫当真是前胸贴后背,规矩和所有的礼节,都像是踩在云尖上,飘飘忽忽着完成的。
从皇宫嫁入东宫,不过是左门进右门,眨眼之间便到了,其中上了花轿后,场面有多隆重、嫁妆延绵了几里、迎亲队伍又都多长,江绫都不知道,只知道结结实实坐在榻上的那一刻,自己终于解脱了。
那边季洵还在外恭迎宾客,这边趁无人时,江绫早已忍不住将盖头掀了开,活动起了腿骨,要不是在两个丫头的劝说下,江绫一定连那繁复的嫁衣也一并脱了。
过会待季洵进门后,还要挑喜帕、饮合卺酒等,现在她则要坐帐,每个动作可谓都是充满着对婚后团圆美满,和睦顺遂的祝福。可这桩婚事本就并非你情我愿,那跳过中间这些步骤,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江绫又坐了好一会子,季洵才姗姗来迟,在老嬷嬷和礼官的指引下,行了一系列的规矩后,终是礼成了。
夜色早已如约而至,见两位新人此时都坐在锦帐内,殿内宫侍皆颇为识趣的一一退了下。
不说其他,向来对女子没什么研究的季洵在挑开喜帕的那一瞬间,不免还是有几分惊艳的。
他鲜少瞧见她穿这般艳丽的颜色。
嫁衣鲜红花纹精致繁复,她头顶的凤冠光彩熠熠,映衬的美人愈发人比花娇。
美人粉面含春,雪肤红唇,黛眉如远山,尤为出彩的便是那双桃花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潋滟娇媚的简直有些不像话。
不得不说,大红色与她当真是极为相配……
可今后毕竟要同住一个屋檐下,规矩还是要先讲清的。
原本来时,季洵已拟了一份长长的宫规,只待江绫看过后签下。
可现在,季洵忽而觉得他许是有些太过严苛了……
他日后既不能给江绫恩宠,她少不得要独守空闺到老,既然如此,那任性一些便也没有什么……
他理了理思绪后,抬手摸了摸鼻尖,正欲开口,却见江绫早已自顾卸下了头顶上的凤冠,“你走吧!”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甚至言语间还带了几分隐隐的不耐,哪曾有人敢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见江绫如此不知好歹,季洵登时便拂袖而起,“你当孤想留在这儿不成!你这屋子,就算你求着孤,孤都不会多来!”
话声落罢后,季洵推开房门就要离开,可哪成想,房门不知何时竟早已落了锁。他转而又试着去推窗子,用力一推——窗扇同样岿然不动,仿佛焊死了一般。
方才掷地有声的宣言犹在耳边回荡,此刻却被冰冷的门栓窗扣堵得严严实实。季洵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下,两人为是都明白了,他们这是被安排了!
江绫自顾坐到了铜镜前,重新专注于镜中自己发间那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的珠饰,淡声道:“我可没求着你留下,提前说好了,这是我的屋子,床也是我的,没有你的位置,你去寻别的地方睡。”
季洵的目光在她忙碌的背影上冷冷一扫,方才的尴尬和怒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囚禁冲淡了几分,反而激起一种别样的逆反。他非但没恼,反而施施然坐回榻边,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挑衅,他唇角勾起一抹不容置疑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整个东宫,一砖一瓦,皆为孤所有。而你,是孤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孤今夜,”他顿了顿,目光锁住镜中江绫的侧影,“偏要宿在此处,哪也不去。
江绫见他就要霸占整张床,当下也顾不得脱下嫁衣,忙行至了榻前,“是你说求着你你都不来的,怎么才说出口的话,下一刻便反悔了不成?我如今虽是你的太子妃不假,可人却不是你的,你是你,我是我,我和你可没关系!”
“如何便没关系,你可是孤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太子妃,如何便没关系?!”
折腾一整日太过疲累,江绫此时实在懒得同他再多争辩,语气里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敷衍:“好好好,你说有关系便有关系,你今晚宿在这儿可以,但是——”她斩钉截铁地指向那张雕花大床,“我要睡床!”
“孤是太子!”季洵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身份天然的威压。
“我还是女子!圣人言,男儿当礼让。殿下若还有半分君子之仪,今夜便请屈尊,睡地上吧!”江绫说罢,下一瞬便已爬上了床榻,将榻上的锦被抱在了怀里。
然而季洵岂是能被轻易用“圣人之言”框住的?他非但没有半分被挤兑的窘迫,唇角反而勾起一丝玩味又笃定的笑意。他不退反进,在江绫惊愕的目光中,顺势悠然躺倒,占据了床榻的另一侧,“自当相让,孤便分你一半。”
“你……”
江绫一噎,再看季洵,竟已头枕着手臂,堂而皇之地阖上了眼,一派安闲自在,她心头气极,狠狠的推了季洵一把,用力抽回被他压住的衣袖,抱起那床锦被就要翻身下榻。
可她却忘了,身上这件累赘的嫁衣,衣摆长如流云,行动间最易牵绊。就在她以为她早已脱身,能顺利下榻时,那华丽繁复的绛红裙裾一角,竟不知何时被季洵侧卧的身躯牢牢压在了身下。
她这一步迈出,如同踏中无形的绊索,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自身后传来,江绫猝不及防,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床榻上那个始作俑者,直直地、重重地跌了过去。
如瀑的发丝顷刻间便散了开,一股独属于女子的香气飘至季洵鼻尖,此时她的脸离他分外的近,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馨甜的气息打在他的面颊上。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季洵避无可避地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眸里。水光潋滟,惊惶未定,像极了被骤雨打湿的春日桃瓣。
就是这一眼,季洵忽而有一瞬间的恍惚,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如狂风般的向他袭来。
荒山野岭上,也似这般,几乎是本能的,他将那温软的身躯牢牢护了住,却因为失重,两人一同朝着陡峭的山坡下滚落。天旋地转间,尖锐的砾石、带刺的灌木撕扯着衣袍皮肉,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彼此沉重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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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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