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迟时不时的往后视镜里瞄上一眼，季程靠在后座沉睡。他其实并不赞同季程这样疯狂的做法，可是又无法左右他，只能尽职尽责做好一个经纪人该做的事，主打一个陪伴。但是，在看到季程风尘仆仆归来，他还是忍不住一声接一声的叹着气。
季程翻了个身，摸出身旁的手机看了一眼：“快到了吧。”
左迟透过镜头，看了他一眼：“还有十几分钟就下高速。”
“嗯。”季程把手机放下，然后掖了掖衣服，又闭上眼睛。
左迟观察了几秒，发现季程应该只是闭目养神，便问道：“见面了？”
“没有。”季程把脑袋偏向了一旁，左迟看不到他的表情。
“没有？！”左迟大呼一声：“那你跟个陀螺似的连着飞这二三十个小时到底为什么啊！”
“嗯。”季程不想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让左迟的话不至于落到地上。
“唉！”左迟语重心长道：“季程，当哥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要介意。你看你之前一门心思扑倒工作上，咱们按照名姐的计划，事业也干的风生水起的。可这半年多时间，你直接成了个恋爱脑啊，VN的珠宝也就算了，那玩意起码保值。但是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一会投资问题剧本，一会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买栋房子，这钱都跟打水漂似的砸了进去，劝都劝不住，我这心都跟着悬起来了。季程，咱们是艺人、是演员，不是搞风投啊。”
“演员？”季程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可他的脸却依旧隐藏在暗影中。
“对啊！演员！”左迟并没有发现季程言语中的自嘲。
季程嗤笑：“我算哪门子演员。”
左迟瞬间黑脸，故作训斥样，反驳：“你出道这么多年，好歹也演了二三十部剧，怎么就不是演员了。”
季程轻笑，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就像他看完《微尘》时的恐慌和迷茫一般，毫无方向。
他记得曾武刚说过，辛小乔是个极具天赋的演员，当下季程并未对这个句话有什么实质感触，毕竟辛小乔的演技黑历史和自己不相上下。只是在和小乔合拍《闪耀》时，他亲眼所见了辛小乔的蜕变，她对角色的领悟，她的台词功底也觉都有了很大很大很大的提升，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和小乔差距不大，多学习多模仿多琢磨，立马也迎头干山，甚至于并驾齐驱了。
可真正让他领悟到“天赋面前，所有的努力都不堪一击”这句话的深意，则是在观看了《微尘》之后。他瞬间明白了，《闪耀》里佟雪并非是辛小乔演技的天花板，而是因为《闪耀》只需要她施展这么多便足够。而他自己呢？庸庸碌碌数十载，可配得上“演员”两个字？
左迟终于感受了季程的情绪变化。他脑子飞快转动，急忙转换话题道：“你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样，不用化妆，刚好拍晚上的戏。深入敌军腹地却无后援，战败被俘，隐忍数月脱壳而逃，风尘碌碌冲回朝堂与奸人对峙……啧啧，这味儿对了！”
“嗯。”季程轻轻回答了一声后继续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左迟心里揪起，想要问问季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几次张口，却又打住了。
沿途的指示牌引导着车辆前进的方向，远处的星星点点越来越近，城市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斑影，季程望着前方，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开幕红毯和首映结束后，周唯和棠妤就正式开启了慵懒的度假模式。周唯还稍微好一点，中途飞去英国拍了本杂志，而棠妤完全一副“假期中，请勿打扰”的样子，每天散步、喝茶、晒太阳，沐浴在南法的阳光里，好不惬意。
《微尘》首映后，辛小乔在最佳女演员赔率瞬间飙升一位，她偷偷问过阿磊，这个是不是可以买榜，是不是阿磊吃巨资给自己打。她还想继续追问，但最终在阿磊无比嫌弃的眼神中闭麦。
因为辛小乔突然成为了最佳女演员的热门人选，一大堆滞留法国还未离开的媒体，又开始联系宣发，想要给辛小乔做独家采访，就赌她万一获了奖，也能蹭个热度。
辛小乔本来都想要拒绝，但是五大刊之一的《Métamorphose》（《蜕变》）总部就在巴黎，且中国版主编章冲亲自打电话给小乔，她从头到尾没有提戛纳入围的事儿，只是邀请小乔参观《Métamorphose》总部，并进行六月中国版封面拍摄。
这是她入行以来遇到的最高待遇了，再不答应可就说不过去了。辛小乔应承了下来，但也因此告别了美味的法餐和尼斯灿烂的阳光，而只能流转于健身房和SPA，为四天后的拍摄做好充足的准备。
辛小乔气喘吁吁的从健身房出来，就看到了穿着长裙，吃着Gelato悠悠闲闲回到酒店的棠妤。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本来啃菜叶子、举铁也没什么，明星的日常工作么。可偏偏看到有个应该啃菜叶子、举铁的人居然在吃喝玩乐，破防真的是分分钟的事。
辛小乔垂头丧气的迎接这棠妤：“啊啊啊！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city walk，吃冰淇淋的！为什么会这样！”
棠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乔，杂志拍摄事小，颁奖礼事大！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要是没有留下精雕细琢的美照，你会后悔的。”
辛小乔噘了噘嘴道：“可是你也要参加颁奖礼啊，还有周唯、陆超，你们一个个都在吃美食！晒太阳！买买买！”
“NO NO NO！不一样的。”棠妤朝辛小乔摇了摇食指道：“我和周唯只是跟着剧组蹭热度，凑数的，你和陆超才是万众瞩目的入围选手。但是呢，他穿件西装，什么拜拜肉、小肚腩都能遮住，可你呢？”
辛小乔还想着自己那件礼服也算是保守，而棠妤则直接上手了在她身上比划了。
“胸口方领一览无余，腰部紧手，腿部高开叉，看着包裹度高，没露肉，实际最考验身材了。”棠妤安慰的抱了抱辛小乔：“坚持啊，小乔！你是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要出片，就要拼。”
辛小乔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棠妤，颁奖礼前，我还是不要见你了吧，我真的会破防的。”
“哈哈哈。”棠妤一把挽过小乔的胳膊：“颁奖礼结束，我陪你在尼斯玩四天再回国。陪吃陪玩陪喝，尽职尽责，怎么样？”
“才四天？”辛小乔对于这个短暂的假期没有很满意。
“妹妹！我回去得进组了，这四天都是挤出来的，要知足。”棠妤语重心长的解释。
“嗯？什么剧啊？之前都没听你说。”辛小乔这才反应过来，棠妤也并非纯粹度假，抽着空还在背下一部电影的台词。
“商业片，封导的那部贺岁片。”棠妤朝辛小乔得意的挑眉，“女主角。”
“哎呦！好羡慕哦。”辛小乔夸张的语气，提供足了情绪价值，“恭喜你哟，封导的戏向来诙谐幽默，叫好又叫座。”
“哈哈哈哈……”棠妤被辛小乔逗得哈哈大笑。
辛小乔突然想到刚刚棠妤说的话，探头问道：“别急，棠妤，你刚说陆超有小肚腩、拜拜肉是怎么回事？你见过？”
棠妤的笑声戛然而止，左看看又看看道：“嘘！走走走，去没人的地方说……”两人挽着手，急忙往房间走去。
健身房里，陆超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子，拿起水杯准备回房间。难道是体脂率太低了，所以容易感冒？陆超擦了擦汗，不敢再做停留。
辛小乔在杂志拍摄前一天乘坐飞机从尼斯到达巴黎。章冲竟然亲自带领工作人员接机，声势浩大，让辛小乔有一种转身回尼斯的冲动。
反而涂涂和阿磊觉得扬眉吐气，昂首阔步：“短短两周时间！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下午，章冲带着小乔参观了巴黎总部，还见到有名的《Métamorphose》主编，真正的“穿PRADA的女魔头”。晚上，章冲在塞纳河南岸的LES ANTIQUAIRES招待辛小乔，一则拉近关系，二则对接第二天拍摄及采访程序。
涂涂和阿磊大快朵颐，而辛小乔几乎每道菜都只是尝尝味道。章冲观察到这个细节，小声询问小乔：“小乔，是不合胃口吗？”
辛小乔急忙摆手解释：“明天要拍摄，我不敢摄入太多盐分，害怕水肿。”
“嗯嗯。”章冲认可的点了点头，当明星就得有这样的自律和敬业态度。
总部提出对辛小乔进行采访时，章冲内心略有抵触。她担任《蜕变》主编六年有余，从来没和辛小乔合作过，原本也有企划想要邀请她，但是见她总因为恋情啊之类的模棱两可的丑闻上热搜，章冲很害怕话题、热度没抢到，反而让杂志开了天窗，遂作罢了。
即便这次她入围戛纳，章冲也认为多半是沾了陈铎的光，所以她原本的企划是对这位名导进行采访，再不济就是《微尘》整个剧组，却没想到总部在《微尘》首映后迅速调整了采访计划，将中国版六月封面让出来给了辛小乔一个人。
章冲没有看《微尘》，也不知道辛小乔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只是不得不立刻飞到巴黎，对接采访事宜。她是带着些情绪的，也对这个绯闻不断的女明星带着些看法，只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她隐藏的很好。从接机到此刻，章冲一直默默的观察着辛小乔，发现她似乎和网上谣传的极具野心的“睡女郎”形象大相径庭，这才对谦逊的辛小乔逐渐有了些好感。
因为第二天拍摄任务繁重，章冲把采访的重点放在了这场晚宴中，很多细节问题都在宴席间有意无意的问完了。
晚上回到住处，章冲整理着录音笔里的内容，她发现辛小乔竟然在毫无掩饰、没有保留的回答自己的每一个问题，认真、不应付。那一刻章冲对她的看法又一次改变了，这完全不是网上谣传的心机女，而是一个被温暖保护着的乖乖女啊，不争不抢不在意。
章冲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连夜给“女魔头”致电想要更换拍摄方案，而后，整个部门都因为她这个电话彻夜加班。
次日，章冲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接到小乔，告诉她拍摄方案有些调整。
辛小乔拿着企划书陷入了沉默。昨天沟通时，《蜕变》提出的方案是致敬《穿Prada的女王》，小乔像安迪一样完成一次编辑部的进化论，凸显自身的蜕变，整个企划可以说中规中矩，并无新意，首次在杂志总部拍摄是整个企划唯一的亮点。
而今天的企划完全是推翻了再重来，是一次改天换地的巨变。辛小乔需要在书店、颜料厂、歌剧院三个场景分别进行剥落、淬炼、重生三个主题的拍摄，完完全全的重头戏。
“要去三个地方吗？时间来得及吗？”辛小乔问道。
“不用，都在摄影棚里。我们昨晚连夜搭的景，难得的大手笔啊。”章冲甚至开玩笑说，“说实在的，这样规模的拍摄，应该放到我们九月刊的。放在六月，可惜了。”金九银十，辛小乔也懂得。
辛小乔听到章冲这么说，瞬间有了压力。做妆造期间，她积极的和摄影师沟通，迅速了解拍摄内容，想要尽量不拖后腿。而后迅速投入了杂志拍摄。章冲开始很担心缺乏经验的辛小乔是否有足够的表现力，可当镜头开启，辛小乔便瞬间入戏。
书店里，陈年剧本堆成摇摇欲坠的坟墓，辛小乔赤脚踩过那些泛黄的电影海报，素白的裙角摆扫过但丁的《神曲》，脖颈间老电影胶卷如绞索般收紧，睫毛沾着被泪水濡湿的台词残片，这里逼仄的角落，如同埋葬了她被他人定义的十年。
她突然抓起一件写着“花瓶”的戏服按向台灯，火苗倏然窜起时，伯格曼《假面》的海报在墙上颤动。烟雾警报器刺耳鸣叫中，墙影浮现出《卡萨布兰卡》的经典台词：“Here’s looking at you, kid.” 火焰舔舐她石膏般苍白的脸颊，像在焚烧一具名为“辛小乔”的标本。
一气呵成，毫无停顿。摄影师咔咔咔的按着快门，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情绪都不可多得，他不得不急速记录着。
章冲有些震惊。她做功课时看过辛小乔先前的剧集，演技一言难尽。可今天，她却如同被神仙点化了一般，打通了任督二脉，表现力十足。让一向挑剔的摄影师都挑不出问题，看片时甚至说道：“我看今天不仅不用加班，还能提前下班。”
而后迅速改变妆造，转至第二、第三个场景。
废弃颜料厂里，铁梯盘旋如DNA链条，辛小乔倒悬在锈蚀的钢架上，液态金属战袍包裹的身体裂开细缝，新鲜红玫瑰从裂缝挣出，花瓣混着蓝颜料沿脊椎滴落，那里植入的胶片齿孔正随呼吸张合。辛小乔将双手插进装满影评的玻璃缸，粘稠的黑色液体爬上小臂，那些并不友好的铅字像水蛭般吸附皮肤，辛小乔身体满是抗拒，可眼中确实一往无前的勇敢。
第二个场景居然比计划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拍摄完成。改妆造时，辛小乔像个兔子一样，抱着个沙拉，小口口的咀嚼着。章冲也丝毫不浪费时间，在一旁和辛小乔聊着天。
“小乔，我看了你今天的表现，和以往电视剧里的你完全是两个人，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章冲还在挖掘小乔改变的原因。
辛小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想，道：“我以前抗拒入戏，害怕自己的人生被角色所覆盖。后来我找到了牵我出戏的风筝线，就开始享受不一样的角色带给我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了。”
“风筝线？”章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是一种出戏方式？”
辛小乔摇了摇头，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否定，也第一次用沉默拒绝了进一步回答。章冲向来进退有度，她没有继续追问，给了小乔足够的私密空间，而是另外提出了一个问题。
“小乔，如果说这一次折桂，你会在领奖时说些什么？有想过吗？”近两天的交流，章冲第一次提到戛纳入围这件事。
“想过。”辛小乔朝章冲灿烂一笑，很坦诚，也有些害羞：“拍摄《微尘》以前，我只是在小说、电影里看到过那些生存于性别歧视下的女性，虽然她们的抗争和努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她们始终没有放弃过女性力量的觉醒和自我崛起。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我想向他们致敬。”
“致敬？”章冲第一次听到领奖不感谢导演、制片，而是对全社会不知名姓的女性们致敬的。
“我想致敬所有女性。那些因选择受困、因孤独所困的女性；那些被看见或不被看见的女性；那些成功的女性，与那些失败的女；那些受过伤并透过发声来解放自己的女性，以及那些无法做到的女性。”辛小乔说完这么一长串话后，看向章冲，她目光笃定，“我想陈导拍摄《微尘》，不只是揭露我们不知道的社会阴暗面，也是在让大家支持和鼓励女性力量的崛起。”
章冲从小自诩思想先锋，可在听完辛小乔的这一大段言论后，陷入了沉默。她反复咀嚼这句话，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能说出这样话语的辛小乔，又怎么可能演绎不出经典的角色呢？
大家略作休息后，方才进入了最后一个场景的拍摄。辛小乔和摄影师经过两个场景的磨合，到了第三个场景，已是默契十足，行云流水。
歌剧院里，烛火在鎏金账簿上投下颤动的光斑，百年来的天价演出费数字在烫金羊皮纸上流淌。辛小乔踏着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步，每步落下都碾碎一串数字。千片金箔与碎镜缝制的战袍随动作嘶鸣，权杖顶端的祖母绿在折断的场记板中燃烧。晨曦刺穿歌剧院彩窗时，辛小乔撕碎合约。白鸽衔着印有“脚演技”“炒作”“疯子”的纸片盘旋上升，在塞纳河上空熔成流动的金冠。
几乎不需要补拍，就这样一次性完美结束。小乔在摄影师的不断称赞中，告别了章冲一行人，急忙返回戛纳。为即将到来的颁奖礼做准备。
登记前，小乔问章冲：“章主编，文字采访是通过电话方式采访吗？”
章冲摇了摇头：“我已经采访完了啊。”
“嗯？什么时候？”辛小乔之前参加采访，都是杂志社提供采访问题，经纪公司进行删减，将回答修整美化后再对外发布。这次章冲并没有对她进行正式的、面对面的采访。
“就像现在这样。我和你聊天的过程，就是采访。”章冲解释道。
“哇！你真厉害，完全不用台本，这么随性就可以获取需要的信息。”辛小乔忍不住给这个女人的脑容量竖个大拇指。
“谢谢夸奖。”章冲对于辛小乔的夸奖全盘接收，而后她也真心实意的说道：“小乔，这次拍摄，你让我满目惊喜。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女演员，祝你折桂金棕榈。”
“哇！有点忐忑呢，但是谢谢你。”辛小乔听到这样的祝福，心里突突的还是很紧张。
章冲目送小乔进入安检后，迅速返回住处，打开电脑，她害怕自己的满脑子的思绪被打断小时，她需要迅速记录下来。
章冲几乎不待犹豫的，在键盘上敲下两行字：
暗房与鎏金：法国重塑她的骨相——一位女演员的精神地貌考古
这是时隔六年后，章冲第一次提笔，她想把这篇文章送给这位很有可能获得金棕榈影后的女演员。她让自己在繁忙的工作中，再一次找回了乘风破浪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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