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中已烧了铜炉,熏了香,摆了各色瓜果点心。春谷点了点头,“用心了”。
于心和于行等大家都寒暄过了,屋子里没有旁人了,跪下来给干爹磕头拜年,笑嘻嘻地得了赏,这才爬起来伺候春谷擦脸换衣服。
风雪越来越大,外头走一圈,脸皴得生疼。春谷拿热帕子捂着脸,坐在一把官|帽椅上,于言捏着一把象牙梳篦小心翼翼地给他梳头。于行一旁龇着牙笑,手里的小金元宝颠来倒去,爱不释手。
二人伺候春谷换了皇帝新赏的袍服,照旧带上三山帽,于行不禁夸赞道:“咱们厂督装扮起来,天下无双”。
春谷也笑了,一边蹬着靴子,一边道:“油嘴滑舌”。
于言说话结结巴巴,但也笑着道:“像新郎官”。说完了,觉得不妥当,忙去瞅春谷。春谷今日心情还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景阳宫那边,怎么样?”
昨晚出宫,他特意将于言、于行两个心腹留了下来,扮作侍卫,在景阳宫门外冻了一夜。毕竟她寻死归来突然变成这样,很难让人不起疑。
于言道:“娘娘和两个丫鬟拉上帘子,偷偷大吃了一顿,都没有出屋子”。
春谷点了点头,想起小时候春信妹妹最爱吃腊鸡腊鸭这些烟熏味儿重的,还要浸到米粥里涮洗涮洗,然后把那碗油乎乎的米粥推到自己面前,撅嘴跺脚耍赖。春姨娘总说,做妹妹的这般爱欺负人,长大了还得了?
于言又道:“这都快晌午了,娘娘还没出屋子。奴婢们生怕娘娘中了炭气,悄悄地撬开门开了,睡得熟着呢,一点儿事没有”。他俩从小就净了身,从小就没把自己当男人看待,所以也没觉得偷撬娘娘门缝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喜滋滋地等着干爹夸赞。
春谷也很无奈,只得赞了一句,“嗯,还是你俩想得周到”。于行此时也凑了上来,问:“干爹,是要回府还是各处走走?此时府里必定热闹极了”。
“先不回去,烦”,春谷捏着眉心,想着府里必定坐满了各位大人,拜年也好,拉拢也罢,都不是什么实心实意的。也就是害怕的心,才见一点真心真意。
今上继位之后,对各路势力都心存忌惮,选人用人上,多听取春谷的意见。并力排众议将司礼监掌印之位送给了春谷。自他执掌司礼监、御马监并提督东厂开始,京城内外人心惶惶,盛传这个“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的“春半朝”嗜杀成性,稍不留意得罪了他,便会落得个“满谱尽灭”。据传,春厂督杀|人有个习惯,先私下打探寻找族谱,然后按照族谱逐一比对,甚至婴孩都不放过。当年权倾朝野的柳阁老一家,全族尽灭,血水染红了河水,血腥味数月不散。
这番言论散播开来,大小京官还有回京述职的地方要员,不得不硬着头皮到厂督府上拜访,坐一坐冷板凳了。
想着家里必定人满为患,管家必定抱怨连天,春谷就后脑勺疼。
于行看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景阳宫冷清,干爹不妨去那里躲躲清净”。
春谷睁开眼皮,斜睨他一眼,“皮痒了?”但说归说,他并不生气,反倒是站了起来,去镜子前转了转,上下看看,满意地伸出手来。
于行立刻去开了柜子,找出两个食盒,另有麻绳栓着的两瓶酒,笑道:“我们伺候干爹走一程吧,风雪这般大,道上也滑”。
春谷没反对,转过身,自顾自地披了斗篷,掀帘出去了。
景阳宫大门紧闭,侍卫躲懒,缩手缩脚地蹲在避风的角落里。看远处来了人,这才忙慌慌地站直行礼。春谷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王”,自然是看都不看一眼,推门就进了去。
于言和于行对他们笑笑,从兜里摸出两张银票,嘴里说着新春新禧,厂督赏喝酒。
院子里的雪已经没过靴面,安静地吓人。
春谷站在廊下,也不着急,仰面看天,看雪像棉絮一样,纷纷扰扰地洒下来。
那年冬天,也是这般的鹅毛大雪。春姨娘带着小妹妹上山,拜别师傅。据说是柳家主母已经知道了春姨娘这么个人,好在主母并不善妒,还派了小轿子来接春姨娘母女俩。春姨娘自然是高兴的,她遮遮掩掩多年,靠着给寺里浆洗缝补、种菜砍柴维持生计,如今柳老爷登临文渊阁,成了国之柱石,主母又愿意给名分,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师傅虽已出家,但春谷看得出来,他对春姨娘的眼神是收不住的。听说春姨娘要走了,师傅的手藏在袍袖下抖了又抖。
春姨娘给师傅缝制了十套僧袍,师傅手抖得拿不住,春姨娘便放在一旁的香案上。临上轿,春姨娘又请求师傅为女儿赐名,师傅看着天上撒棉花一样的雪花,又看看院子里开得正浓正香的红梅花,脱口而出“就叫春信吧”。
景阳宫的梅花开得也好,香味能飘好几里。
从前,景阳宫里葡萄长得最好了。后来春信住进来了,为了她赏花,春谷让人移栽了几株红梅。去年天气暖和,红梅竟然没有开。今年倒开得好。
水远开门出来,看到春厂督站在廊下,身上落满了雪。慌忙上前跪下行礼。
“起来吧”,春厂督性情大变,竟然没有生气,反倒关心地问,“一个铜炉够使吗?”
“回厂督。够了,娘娘关心我们俩,没让我们回下处去,一起在主屋暖和”。
“哦,是我疏忽了,回头让人也给你们俩添置上铜炉子”,春厂督搓着手指,若有所思地说着,转身推门自己进去了。
烟微见春厂督进来,刚要开口,见他背后的水远一直在比划着噤声,便匆匆忙忙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二人不敢在门口站着碍眼,一溜烟地跑到小厨房去了。
春信还在被子里赖着。听着门吱嘎响,又听着脚步声近了,眼睛都没睁开,就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道:“人道冬夜长,我觉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一觉天已晓”。说完,自己还赞叹道:“好诗啊!好诗!”
春谷在床榻边坐了下来,静悄悄地,想继续听听她的动静。莫名地心情大好。
半天,才听她咳嗽了两声,道:“我不敢掀啊,我不敢信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她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肉粽子,直到憋得喘不过气来,大呼“憋死我了”。
春谷听她大喊,顾不上许多,上前一把将被子扯开,露出她惊慌失措的小脸。
面面相觑。
春谷帽子上的雪融化了,几滴水珠子滴落到了脸上,慢悠悠地往下滑。惹得他有些焦躁,想抬手抹去,见她瞪着两个眼珠子在看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你……你看什么?”
春信见对方开口说了话,这才认命地叹气道:“果然,一躺下就穿过来了”。说罢,仰面又躺了下去,“好在也没乱穿,还是到这边来了”。
春谷听她胡言乱语,心下无法判定真假,趁她不备,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水珠,这才恢复了仪态,正身端坐着,“娘娘,新春新禧啊”。
床上躺着那位倒也能接得上话,嗡声嗡气道:“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这词儿听着新鲜”,春谷笑了笑,“今儿初一,各宫娘娘都忙得很,也就是娘娘您这能躲躲清闲”。
“为什么呀?”柳逢春此时已经清醒,穿越的事实也已经认清,心下还觉得有些庆幸。早晨哥哥甩手就走,自己也没在意,拆了所有的外卖袋子,捡感兴趣的吃了几口也就饱了。为了不浪费,又收拾了半天,都倒腾到冰箱里了。
忙活了半天,出了一身汗,柳逢春又去泡了个澡。期间一直拼命回想梦里的那位“春厂督”,懊恼都没有跟这么帅气的仙品多说上几句话。洗了澡,吹了头发,柳逢春这才坐到书桌旁,开了电脑,把梦里的故事记录下来。这么鲜活的写作素材,真是不可多得啊。只是能记住的太少,柳逢春嘟囔着,“今晚做梦要是能续上,就好了”。
果真,梦就续上了。
柳逢春坐起来,一头长发刷拉垂了下去,在背后弹了几弹。她自己不知道,春谷却看得清楚,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摸。“娘娘也不披件衣裳,就这么坐着,不觉冷吗?”他将几缕发丝缠绕在指间,慢慢地转圈,沿着她的后背慢慢地攀升。
“确实有些凉”,柳逢春向上扯了扯被角,还客气地问他,“你不冷吗?”
“奴婢不冷”,春谷刻意地把“奴婢”二字咬得清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表情,看她先是眯缝了眼睛,然后又亮了,突然转身道:“哎,我憋不住了,真的想问一问,你……哦哦,不对,您,真的是太监吗?”
春谷愣住了,摸不准她的意思,但也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货真价实。腰牌在此。娘娘连这个也要怀疑吗?”说着便松了手指上的头发,低头解腰牌。
1 “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引自王世贞《弇州史料》。
2 “人道冬夜长,我觉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一觉天已晓”,化用《阅微草堂笔记 ·风氏园古松》“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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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生真伪未曾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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