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视频响起时，我正盯着八月日历上的茶渍发呆，那是上周家里寄来的去年清明前的茶叶。我问完侄子们的归期后，哥哥突然挂断，再打来时，视频里他开车的嘴唇绷成直线：'叔叔走了。'"
我脑子一嗡：“去哪里了？”
问完才反应过来，“走了”不是出门，是永别。
难以置信的追问：“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年初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和叔叔一个人去爬了山，叔叔年六十四，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28岁，一个23岁，28岁的堂哥去年刚结婚，和堂嫂也刚有了宝宝，23岁的堂弟毕业没两年，婶婶和叔叔分居两地，所以叔叔时常一个人在家。我爸爸作为兄长，总是会招呼叔叔来我们家。
我总觉得我是家里的边缘人，不是家里人对我不好，只是我毕业之后在外工作，很多消息都是滞后知道的，我也时常感觉自己是否感情淡漠，除了父母和家里其他人鲜少联系。
但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哽咽的说不出来，泪流不止。
记忆是回马灯。我记得过年的时候叔叔拿着水果到家里，记得他递给我的橘子，记得小时候在他家餐桌吃饭，记得好几次看着他一个人买了酱油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是会喊声：“叔叔”。记得叔叔做的菜很好吃，记得叔叔会在繁忙的采茶季来我们客厅坐着帮忙剥茶。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那么近，后续就是请假买票回家。
听到消息后的那段时间，我像被抽空了似的，常常一个人发呆。洗澡时，水温过高，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滑了下来，热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模糊了镜子中的自己。我抬手擦去脸上的水珠，忽然触到了胸口，心脏的跳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有些缓慢。我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的微微颤抖让我意识到，死亡并不是遥远的东西，它就像突然降临的暴风雨，毫无预兆。叔叔的离开让我明白，明天的阳光也许根本不会照到我身上。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种恐惧，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什么时候会如影随形。
叔叔是死于心梗，有段时间他老是觉得胸疼、胃疼。堂哥带他做了检查却没查出来什么，后来我在某个平台上刷到医生科普的知识，才知道原来叔叔的症状那么典型。
总听着父母念叨人生好苦，是啊，人生真苦啊。城里人六十岁领退休金，农民六十岁只能领阎王的考勤表，最后一栏写着“猝死，工时未满”。在农村只要能干得动就得干活。甚至叔叔去世的那天早上他还在干活，真的好苦。
丧礼定在周四，我请了两天假，周四中午才赶回家。熟悉的场面，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灵堂上，人声嘈杂，仪式繁复却空洞，亲戚朋友互相寒暄，几张薄薄的人情账单悄然递交，过了这一次，所有的责任就会交到堂哥手里。
灵堂的气氛压抑而沉默。叔叔的孩子和儿媳坐在前排，唯一的不同，是那未出生的孙女，生命的交替不为谁而改变，有人离开，就有人到来。坐在一旁，我双手紧握，脑海中满是涌上来的情感，眼眶发红，但眼泪迟迟没能流下。所有的思绪都卡在喉咙里，像是某种厚重的东西，堵得无法言说。
嫂子轻声告诉我：“你堂哥一看到那张照片，眼泪就止不住。”
他们说，叔叔去世的当天，堂哥抱着叔叔的尸体，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他的额头紧贴着叔叔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
我回来的时候，叔叔已经入棺，冰棺的密封条微微翘起，像是忘了关上的冰箱。可是里面冻着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爱笑的叔叔，而是曾经会递给我橘子的那个人。
我回来之后，紧跟着妈妈，念叨着：你和爸爸一定要保重身体，干活的时候也是，要是不舒服一定不要勉强。
全家都在劝父母少干活，但是不干活哪里来的收入呢，哥哥们有自己的家庭，而我工作的收入也仅仅够糊口，人生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只能劝少干。
旁边坐着的阿姨说：离开也挺好的，多活一天就要多干活一天，多苦一天。
我听着看着，从不觉得荒诞，城里有一夜的酒店上万，村里有暴晒一天采下的茶叶一斤2块，人生的分水岭确实是羊水。
请来办丧事的道士是陌生的面孔，像乡下道士总是有属于自己的“接单区域”，就像是承包商，有的因为能力，有的因为关系，比如这村子谁家的孩子在那学艺，又比如是哪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
这道士长得人高马大，估摸这有一米八，估计是上了点年纪，有些啤酒肚，脸也发腮了，只是模样比一般道士要好些。
丧事说繁琐也简单，人的出生需要母亲怀胎十月，但是去世家里情况好点的办个三五天，家里情况不好的办个1天，时间一到，火化场的车来接走，几个小时就变成灰了。
在中午的时候，道士掏符纸时，我瞥见他手机从道袍口袋滑出半截，是最新款的苹果proMAX,他蘸水的动作很随意，柳条甩出的水珠里混着雨后的泥土味。
水落在我脸上时，突然想起记忆中叔叔最后一次来家里，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活人的仪式比死人的痛苦容易解决得多，毕竟符水干了就看不见，而心梗的疼会永远卡在堂哥记忆里。
而我看着道士的背影，最终还是没问出口，这符水的作用是什么？
是对死亡恐惧的消退？还是对现下既定事实的劝慰。
夜里我不敢独睡，仿佛黑暗会从叔叔冰棺的密封条缝隙里渗出来。这种恐惧很荒谬，活人怕死人，就像茶农怕茶叶，可我们明明都活在彼此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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