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7年的夏天,一小簇簇的淡黄小花挂在枣树的虬枝上,好看又养眼,树儿说那年的枣花特别好看,我想也许是甘长风来到他身边的缘故。
树儿全名叫李树青。他是个刺头儿,村里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我是迫于他的淫威才和他“走南闯北”,所以把大牛婶子的红薯烤了,用一分钱和傻小子二柱换成一块等等这些,绝不是我的主意。
但这些人都告状到我妈那儿,我妈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表情我看了好多年,配合那个只提到树青时会翻的白眼,一直看到树青离开。
我妈那时候让我离树青远一些,可是那怎么行,我们当好哥们已经十几年了,分不开的,树青也和我最要好,我曾经很娘地(树青说的)承诺过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
可是树青的一辈子太短了,我想,如果没有遇上那位知青,我们会不会把兄弟做得长一些,但没有如果。
村里年纪最大的半栓老爷子说我们这一批孩子是承了天大的福气,不然怎么能活下来。我们经饿的那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村里的人有好多都是活生生饿死的,我和树青一点点挨过来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才亲如兄弟。
闹饥荒的那几年,树青是一个人扛过来的,他没有爹妈,只有一个叔叔,根本不管他。我喜欢找他玩,不仅因为他聪明,更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是个男子汉。
树青活得恣意,无拘无束,做事懂得取舍,能为自己打算。和他在一起,时常能捡漏,他总说,别人骂你又不疼,吃点嘴上的亏,把好处用在自己身上不舒坦吗?
我还记得我们与甘长风初见面的那一天,七七年时我们二十岁,忙过了又疯又野的混小子年纪,我们终于有了一点成人的想法,开始谋划赚点钱。树青有一手绝技,手上的那副弹弓可以将树上栖息的鸟打下来,有时还能用弹弓外加我们的卧扑技能把野山鸡逮到手。
那天我们运气极好,我手提着装山鸡的笼子,树青则揪着一只灰兔子的长耳朵,正准备回家,却看到远处的山路上遥遥有几个黑点。
树青扯住我,问:“是不是老黑说的那些城里人要来了?”
那是条通村外的山路,黑点越来越近,显出人的模样来,衣装整洁,脸皮明净。我说:“应该是。”
我们停在原地等他们,那伙人有五六个,都是男人,走到近处了有人向我们打听:“小同志,这村是李家庄吗?”
树青说:“是,你们就是来帮助人民群众来的?”
几人都笑起来,为首的是个方脸青年,指了指前面:“走吧同志。”
五六人中有个末尾的青年,个高,冷脸,宽肩,一件白衬衫的高领直直地立在脖颈旁,看起来一副石头的沉默样。
我们领着他们到了老黑家,一见面都是客套寒暄话,最后把几人安排在了全村最好的住处,□□孔窑洞一字排开,这是当时有名的富农林生的窑,被公家征用了。
大概树青觉得那末尾的青年合他的眼,于是直接就走过去打招呼。
“同……同志,你叫啥名儿?”
那人看我们一眼,只说了三个字:“甘长风。”
可怜树儿没上过学,脑子里压根没有“甘”这个概念,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名字,因为他事后和我说:“城里人名字就是怪,名儿中还要分‘干湿’。”
我们问了他的行李呢,他只说,坐的车坏在半道上,所有人的行李都在车上。甘长风说话时声音偏沉,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其余时间绝不多谈。
我们离开时,甘长风眼睛盯住那只晕了的灰兔子,:“你们要放生去?”
树青把兔子提高了一些,瞅了瞅,又把目光移到甘长风脸上:“去剥了它的皮,烤了。”
甘长风愣了下,转身不再看我们:“那你们去吧。”
最后兔子和山鸡我们都没动,没舍得吃,我们准备卖点钱,不能图一时贪吃。
甘长风一行人是最先来的,分了三批,这次下乡的有将近三十人,只给了一天休息,第三天就紧锣密鼓地下地了。
李家庄的村民们这时节都在忙着种花生棉花,玉米棒子黄豆也到收成时间了,甘长风这些人的到来,帮了大忙。大队里劳动人民的工分按天数时间记的,偷懒的时候不能被巡查的人看见,不然这一天的工分也是没有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和树青当然把眼睛练的十分毒辣,不放过每一丝休息的机会。
从枯黄的大片黄豆地直起腰来,目光放远一点,我们就能看到那个卖力的青年,做活快又准,不需要人监督,自己像不知疲倦似的,弯腰,一握一割,动作利索。我敢保证,没有其他城里人能像他这么能干的。
树青休息的差不多了,伸了个懒腰,从豆荚中捻起一颗饱满的黄豆,拿出弹弓,将“子弹”放上。
他对准了甘长风。
黄豆射出去的时候,甘长风正好蹲下身,喝了水准备歇一下。黄豆没打中他,但他却看向我们这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树青“啧”了一声,我们两个过去找他。
“甘长风,你累不累?”
他回:“累。”
“你怎么还学会躲了?”树青肯定他看见打弹弓了。
“只是刚好休息一下。”
甘长风那件白得晃眼的衬衫早换下了,下地干活穿一件米黄色上衣,蓝裤子。但不管怎么普通的衣服穿在这人身上,都很熨帖,就比如这身衣服,显得他五官更加棱角分明,他的行动表示在融入这里,但形象却完全是和我们不同的人。
“你是个文化人,还要和我们这穷瓜流子一起劳动,你能受得了?”
我突然发现,树青这几天每天问的问题比他走的路还多。
甘长风抹掉下巴悬着的汗珠:“接受再教育,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捷径。”
树青乐了:“你们到这学习来了,学习怎么挑大粪吗?”
甘长风这次不说话了,看样子是休息够了,准备再起身干活。
我也跟着树儿问问题:“你上过几年学啊?”
甘长风边弯腰边说:“十几年。”
这数字把我们吓了一跳,念这么多年书,那肚子里能装下多少本**语录呀,我比树青还强点,读了两年,而树青一天学都没上。
以往树儿听到这些卖弄的读书人总是很不屑,保不齐还要冷哼一声,以后再不来往,只是这次我清晰地看见树青的眼睛轻轻刺痛了一下,抬起头很快地看眼前的新知青一眼。我拉着树青走开,甘长风顿了顿,继续干活。
再之后的好几天我们都没往甘长风身边凑,树青恨恨的说,这是人家瞧不起咱,不能失了脸皮子。我自然没异议。
日子流水哗哗一样过,只是夏天滚浪的日头正盛,细皮嫩肉的知青们小二十天下来都黑了一圈,甘长风也变黑了,这些天还无意得了个外号,“劳动疯子”。人依旧沉默寡言,独来独往,让人捉摸不清。
七月的雨来得猛烈,豆子大的雨点往下砸,甘长风闯入树青家时,我们正碰了一小杯黄酒准备一口闷掉。
队里不让喝酒,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树青迷上了这东西,一直偷偷借着赶集的空档往下囤酒,我很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把钱都挥在这上了。
甘长风全身都被淋湿了,天还没黑透,外面一片雾蓝蓝。雨声和雷声让我们觉得这小地方太窝心了,来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是我们,背抵住门低声道:“是你们?雨太大,我进来避避雨。”
李树青让我把酒藏了,像是忘了前几天说过的话似的,抬手招呼甘长风:“来来,衣服都湿了吧,过来煨煨火。”
甘长风走近了,树儿从兜里掏出一把豆子,塞到人手里。
“吃点,熟的。”
甘长风坐下,环顾四周,突然出声:“这是谁家?”
我说:“树儿家。”
树青的这孔窑是公家给的,家里简简单单,唯一有点占地方的就是吃饭的家伙,炕上只铺着两层,毛毡上面就是席子。
树青给甘长风倒了热水,把搪瓷白茶缸递给港长风:“你真念了十几年书?”
“是的。”
“那可真是神气了,说说看,你学到什么了?”
甘长风沉吟着,半响才说:“你要知道什么?我来时拿着几本书,我可以借你看。”
明知道不会看,树青还是追问道:“什么书?有意思吗?”
“我记得有《资本论》《列宁选集》《马恩选集》。”
那都是政治读物,就我所知,李树青看书只看有图画的,他一听,果然没了兴趣。于是就摇头,意思是不看,又问:“你们这次来这里多久?”
“不知道,一切安排听指挥,不多问。”甘长风说。
“行行,那你是自愿来的么?”
我们从老黑那里听说,不是所有知青都是愿意投身伟大革命的,比如有些人就是完全混工分,巴不得早些离开农村。
“不是。”
尽管外面雷声阵阵,我们保准没听错这位知青说的是“不是”,这令我们十分意外。
我们问原因,他却嘴唇抿紧,眼睑垂下,一副不愿再说的模样。
每个人都有不想谈的过往,就如同甘长风问“你的爸妈呢?为什么只一个人?”时,树儿也同样报以沉默。
那天晚上雨停时,我妈的大嗓门叫我回家,我只好沿着稀脏的泥路回家去,第二天见面时,树青说甘长风晚上没走,在他家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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