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娘子走路总是危险的,尤其是两个模样干净的美娇娘。打退了四波小流匪、吓走了两个恶霸,峨眉拔出正插在山匪脖子里的软剑,带出一串血,她面色不改,用地上尸体的衣料擦剑。杀的人多了,软剑似乎钝了点。
宋临江躲在树后边,捂着砰砰跳的心脏,面色苍白,看到一地的尸体,明显不适,她略有些反胃,用手帕掩着嘴,移开视线。这些天来,宋临江还是头一回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到底还是闺阁小姐。
峨眉收好剑,手语道:“习惯吧,路上杀戮不会少的。”她想了想,又骄傲地补充道,“这就是江湖。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宋临江心惊肉跳地点点头,数了数携带的银钱,果断在接下来的小镇里找了个暂时同路的镖局,付了钱,一起上路。峨眉气道:“我保护你不好吗!”
镖队押送的是两车苏绣,要送往蜀中,倒是省了不少路。宋临江安慰峨眉:“常听说蜀中是一片沃土,鱼米之乡,人称天府之国,不妨我们在蓉城多停留一段时日,好好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峨眉生气不想说话,她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宋临江就坡下驴。
队里有个妇人,操着一口婉转娇憨的官话,问宋临江:“可怜见的,小娘子,你妹妹啷个不会讲话啊?”
“啊,啊是,我妹妹小时候高烧了一场,说不了话了。”
“可怜啊,小女娃子长的好乖呢!”妇人露出怜悯的神情,长辈似的摸摸峨眉的脑袋,“我家那个娃子也差不多这么长,就没这么听话。”
一路上无聊,护送的人们总要找点话来聊,听见妇人的话,玩笑道:“长得巴适,要娶过去做你家的媳妇啊?”
妇人笑骂一声:“就我家那小混账哪里配得上这样标志的?
“姐妹俩怎么不在家里,去蜀中做什么?一路上多危险啊!”
宋临江温和答道:“寻亲。”
这一走就是一月有余,沿途歇脚处,正是洪灾过后的州县。赈灾的粥铺仍然繁多,不少骨瘦嶙峋的灾民拿碗排队去等一碗稀粥。医者穿梭在各个临时搭建的灾棚,俯身去问几个面容不虞的灾民。井然有序,灾后竟显现出一派无法遮挡的生机来。
一个镖人笑道:“咱们能在这中途歇歇脚,可是多亏了一位仁心厚德的道长。要不是他带领着一批江湖人士第一时间赈灾,恐怕这几个州要死不少人哪。”
妇人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人”。
有人接上:“错了错了,人家是个道士,你反倒求菩萨佛祖来保佑!”
峨眉读唇语的手段还不行,旁人一说快了,杂了,她就是一头雾水,此刻见大家都在笑,不明就里。宋临江解释道:“大家是在感念陆道长的大恩大德,给他求平安如意。”
峨眉煞有其事点点头:“陆道长是好人。他要长命百岁。”
底下的官差忙得头昏脑涨,一两双鬼鬼祟祟,装作灾民监视赈灾人的眼睛也在忙着盯错处。误不了事,宋临江担心这几双眼睛给陆逢扬他们添堵,悄悄上前给主事者提点了几句,当夜连写两封信分别寄往河南、洛阳。
信中言辞恳切,请陆逢扬注意底下的眼线,暗中监控管制,以防过河拆桥的贪官,顺便向崔老花语问好。
另一份则秘传柳叔,连同玉蝉信物全权交付长郁坊调动,保重自身前提下查清齐萋媛的生平。
沿江而上,村庄越来越稀疏。
等翻过横在前方七八日的山脉,蓉城广袤的沃土平原与入秋仍然不降的暑气一齐铺面而来。
妇人怕热,很快就出了一头的汗,她拿帕子不停擦着头上的热汗,间隙便铺开帕子扇风。太阳毒烈,妇人回头看见两人正躲在马车阴影处,一面走,一面拿手轻轻扇风。妇人笑着靠近:“热的很热得很,怎么不进去?走着多热!”
宋临江道:“车里也闷热,不如外头吹吹江风。”
不可多得的平原沃土,终于凝聚成西行来见过的最大的城市,虽然它的规模远远不如其他地方。
有人远远叫了一声,妇人立刻去找来源,朝对方招招手,用方言回了句。
都是熟人,城门守卫按流程过了遍路引,扫了眼车队,笑道:“满载而归啊,夫人发财了。”
夫人笑道:“什么大财哦,养家糊口的小生意,买卖点小物件。”手下人很懂规矩地递上锦囊,“天气热,大人们等会儿喝凉茶去。我在外头还给大家都准备了小礼物,等这车东西收拾好了,专门给你们送过去。”
守卫笑纳:“可别忘了县令大人。”
“啊呀呀,县老太爷哪里忘的了哦?”妇人笑眯眯。
他正要放行,忽然顿住,指着宋临江二张陌生面孔,疑惑道:“她们没见过啊?你们是一起的?”细看宋临江,实在是越看越面善,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顺路的朋友,捎一段路。”
峨眉递上路引,上头的官府公文不能作假。
城背山临水,处在猿鸟难过的地,崇山峻岭割开了这地方和外面。山水相隔,民风淳朴,行走坐卧的百姓都是闲适松散的。原以为是个穷山僻壤,亲身来此,虽比不上江南富庶、两都矜贵,倒是一番别样风光。
唯一的客栈设在城门附近。秋老虎正盛,帷帽挡不住暑气,宋临江和峨眉只想寻些冰饮凉食,然而街面摆摊的除了寥寥几个卖冰饮、茶水的摊位,清的差不多了,灌了半肚子的凉水,浑身的暑热才减了一二。某处阴影藏了个纸伞摊,二人撑了把伞,暂时削弱了毒日几分。
没有风,客栈树的黑红旗没耷拉着,字一个都看不出。
一楼是茶楼,人不多,看得出来都是些熟客了,聚在一起喝茶、吃酒,配上一油碟花生米或白肉。小二百无聊赖,偶尔被掌柜的催出做事,便随手带肩上的抹布在空中拍两下,赶几只苍蝇。掌柜的也不觉得这几天会有客人,和堂中客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天高皇帝远,茶楼里最爱谈的就是国事。走过的挑担夫、酸秀才也会附和几句,兴致来了发表几句自己的愤慨。
蓉城消息传得慢,此刻在茶馆酝酿的是袁薛两家。
“硕大个西北,全是黄沙,哪有什么种粮食的地方?蛮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怎么打?多好打!耗都能耗死他们了。但是这仗就是结束不了,回回说没钱没粮。咱们每年贡多少米粮油茶,都进谁口袋了?今年大水,朝廷连赈灾粮都得靠一群江湖术士。我早就说了,西北养的一群白眼狼,做久了土皇帝,早就想翻天了,就该杀,杀鸡儆猴。”
“呵呵,”一老先生晃晃脑袋,似乎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你说军粮?哼,一袋米半袋沙,西北将士吃不饱怎么打?老百姓的银子能流点到守边将士的口袋那就好了。”
小二忙给老先生续了杯茶:“听老人家这话,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
掌柜留心着门口的人,看小二光顾着聊天,连客人都混忘了,他狠狠瞥了一眼小二,脸上堆着笑迎客:“两位娘子好,客官是打尖啊还是住宿?”
小二快步赶去,弓着腰哈着笑招呼:“小的眼拙,没看到娘子,客官勿怪客官勿怪。”
掌柜陪笑,手上毫无留情扇了小二后脑一把,小二龇着牙却不敢露出半点怨愤,掌柜陪在一旁:“姑娘见怪,最近咱们这儿没什么客,这小崽子心就飘了,回头我就教训他!”小二讪笑,诺诺称是。
宋临江摘了帷帽,露出一张温润的笑。民间难见如此细腻柔和的娘子,只消看她那双纤纤玉手就知道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不过,纵然是商贾的千金也不会只携一个小婢女。掌柜是个人精,一面笑着应付,一面余光往外瞟,没瞧见后来人。
宋临江摇摇头示意无碍,说要住宿,七天就好。她出手阔绰,一口气便抛出一袋重量不小的锦袋:“两间上房,茶饭与热水送到我房内。”
“好嘞,小二——”
小二堆满笑容:“娘子们看着眼生,出门游玩?”
宋临江点点头,不急着去房间,她指钱袋,“里面的银两除了我二人的住宿吃喝,剩下的钱麻烦你帮我留意一些事。”宋临江要了纸笔,提笔写下“南疆”,顿了顿,想起堂中众人提及西北的事情,也落了笔,末了,“粮铺”也出现在纸上。
薛……宋临江脑子灵光一现,她忽然问:“四川是不是有个薛家?”
出现这两个客人,屋中人其实更注意她们了,听到她问话,立刻有人接过话头:“这你都不知道?咱们这就一个薛家,就是去西北当了大官的薛老爷。”
有人嘲笑:“还大官呢,你没听说,他们一家都下了狱,男人直接问斩了。”
好心人道:“姑娘你要是寻人,可别去撞薛家的霉头,小心被牵连了一起下狱。”旁边猛扯了一把这人的手,示意他别牵扯进去,他努努嘴让他们仔细看宋临江两人的衣着,风尘仆仆也盖不住大户人家出来的气度。
大家很快便错开了话头,不约而同装作忽视了宋临江两人开启其他的谈话,但是话语间强装不刻意地变了味,纷纷开始赞扬起仁德圣君和太平天下。
薛称的薛原来就是薛风颐的薛。宋临江也停了笔。
掌柜忽然皱起眉头,他突然看向宋临江,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略带苍白的脸上只有一派平和。掌柜迟疑点点头,反正打听点事就能得银子,也不至于牵连什么,掌柜很乐意赚这个钱,点头暗记下这两个词,心下已经开始和平日联系起来。南疆边远,蛮荒之地,也没什么人两地来往,平日里能听到的也就几个止儿啼的荒诞歌谣。
至于粮食——
宋临江将他的思索全然收入眼中,掌柜的眉头松了些许。
小二忽然道:“南疆?”二人被吸引过去,小二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您不会是想去南疆吧?不能去啊,南疆那边有会吃人的怪物,就没见过人回来过。”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啊。”他言之凿凿,可面对两双眼睛,他不确定道,“呃,我见过去南疆的人,确实没有回来的。”
掌柜拍了拍小二的脑袋:“胡说八道,谁说没人回来的。光顾着说话,还不带两位姑娘上楼?长途跋涉,给客人们沏壶好茶,准备热水。”
小二小声反驳“本来就是”,双手作请,人前引路。
小地方的上房比不了京城与扬州,整洁干净倒算难得的优点、给她们新换上一壶茉莉,小二边沏边说:“娘子要问南疆,小的再多也不清楚了,反正我不敢去,您也最好别去。要真想知道点什么,不如去问问七坊巷子口讨饭的破烂和尚,他自己说走了一圈南疆,我不信。”
“七坊巷子的破烂和尚?”
小二回:“对对,就是穿得不伦不类的、拿个破碗半躺在街边上讨饭的。”
用完晚膳,也熬过最折磨的热天,傍晚时分是乘凉的好时候。这种热天,连蚊子都被热死了,等到傍晚终于得逢习习凉风,舒服的很。
宋临江从没在京城傍晚时出家门,高墙里的风向来苦闷。
到了七坊巷子,路口没有和尚,峨眉手势道:“看来我们来晚了,明天早些来好了。”
宋临江道:“不着急,咱们在消食呢。”
正犹豫该前行还是回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叫住她们:“既然想求见和尚,怎么这点耐心也没有?”
巷子阴影处步出个破破烂烂的和尚,难怪小二说他不伦不类,和尚穿着件青色道袍,披着件黄色的僧衣,看褶皱肮脏的样子,他是把身上的僧衣当睡垫和餐布用的,也不知多久没洗过,风过便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臭味。
峨眉当下便使劲扇扇鼻子。
和尚闻了闻身上的味,不好意思道:“哎呀哎呀,和尚等客人太久了,忘记冲个澡了。还以为是诗人,没想到是二位女菩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宋临江微微欠身回礼:“是我等打扰师傅了,师傅见谅。”
和尚笑笑,热切去拉宋临江的手,峨眉顿时拔出软剑,横在和尚身前,意思很明确:再敢往前一步,剑必将摘了你的脑袋。
和尚瞬间收回手,委委屈屈道:“施主这般凶啊,你们来找我不就是要我给你们算命么?”
宋临江抬手示意峨眉将武器放下,歉意道:“师傅勿怪,我们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认得师傅,师傅突然动手吓着我了。我们并非来找您卜卦测算,而是来找您问一问南疆的事。”
“哦哦,南疆啊。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贫僧现在对你更感兴趣,你让我算一算,我就能告诉你南疆的事。”
宋临江自然而然将掌心递过去:“师傅,请。”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掌心只凭一双肉眼,勉勉强强看清三道纹路走向,和尚没握上手,半弯腰,指甲隔空沿着纹路走。
九月廿六的生辰,名字补水,他掐指:“秀气集中,比劫、印绶两旺,八字用神。是个天神眷顾的命格。岁运不加,秀气不漏,你最差也是富贵一生。怎么可能是诗人说的半死生……”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了。
可这算出来好听的话和宋临江的手相却天差地别。
“你……”
和尚满嘴手指越走越凝滞。晚上多风,衣物单薄了略感凉意,和尚却像置身火炉炭烤,汗水淋漓,空着的手不住擦额头的冷汗。小小一张手掌心,三条不过半寸长的掌纹,竟逼得和尚颤抖不已。
“你今年十七岁吧?”
“我不久前刚过十八岁生辰。”
和尚猛然抬头,不敢置信:“你,你还没死?”
峨眉目露凶光。
宋临江收起了笑意,饶是再好脾气,被人无端咒死也会不高兴的,她冷道:“福大命大。”和尚立马住嘴道歉:“我不是,我,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很震惊,你的寿命不该,你还离开了京城……对不住,我不是咒你,请让我继续吧!”
宋临江抽回了手,面色依旧很不好看。
阴霾爬上宋临江的心头。她很清楚,正如这不会说话的和尚所言,所有轮回里,没有一次她活过十八岁——除了这一次。
他收回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条旧佛珠,捻着佛珠念诵经文,转了半串珠子,和尚方恢复正常,他收起佛珠,似是自言自语:“难怪诗人要我见你。”
诗人?
没等多疑蔓延,“咕——”一声响亮长音打破了双方思维,和尚摸摸头,复又不好意思道:“哎呀,施主的命格实在难测,和尚动脑子半天,肚子饿了。劳烦施主发发善心,救救和尚我?”
宋临江缓缓露出一个假笑来:“当然,我还要请教师傅问题呢。师傅不介意的话,请跟我回客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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